最喜歡詩人昌耀對語言的簡捷定義:“語言,其本質是示人理解及銘記于心?!蹦敲床荒茏屓死斫獾谋悴粦摫环Q作語言,不能讓人銘記于心的便不是有質地的語言。語言的質地就是“人人心中皆有,個個筆下皆無”。
語言產生于人類對交流的渴望,當舞動的手臂,咿呀的叫喊已經無法表達出自己的愿望,無法交流更深微的生活乃至生命體驗的時候,語言就產生了。朱光潛先生說得好:“思想和語言原來是平行一致的,所以在文化進展中,思想愈發達,語言也愈豐富,未開化的民族以及未受教育的民眾不但思想粗疏幼稚,語言也極簡單。”
語言的交流是有條件的,有時甚至是地位的相近。我的身邊曾發生過幾起這樣的事件: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向來被看作懦弱的人發出了“你再過分,我就殺了你”的威脅,可這樣的語言在那些“強壯者”看來只不過是一句牢騷,并不以為他真的會這樣,便依然故我,結果慘劇便發生了。
是的,我們常會誤讀別人的語言,尤其是弱者的語言。當然,我們也會誤讀“強者”的語言,契訶夫的《小公務員之死》作了很好的解說。
語言的意義向來不是單單由字面上的意義決定的。
語言是物質的,它具有音質、音色等物質形態,因而語言是要受到物質制約的。就像我們不可能隨意地揮霍我們的身體一樣,我們也不可能隨意地支配語言,不然我們就會失去對語言的感受能力,鬧出這樣的笑話:
“瓶裝飲用水更是好玩,先是‘礦泉水’,然后是‘天然礦泉水’,后來是‘優質天然礦泉水’,最近我看到‘珍貴優質天然礦泉水’,相信不久的將來就會有‘極品優質天然礦泉水’。這樣劑量已經不太合理了吧?搞到最后,所有的水我都不敢喝?!?王四四《我們的語言有毒癮?》,《雜文選刊》2002年第7期)
當說出“我愛”的時候,我們除了用生命去證實,別無他途。
我們的閱讀是在理解一種狹義的語言。作為書面語言,它在超越了時空制約的同時,也剝奪了肢體、神情及具體的語境在交流中的權利。因而,再準確的理解也是有偏差的,誰也不能認為自己的理解是唯一正確的。語言有一種無奈,它總是在制造概念的同時舍棄了那字里行間最真實的體溫、最深微的情感。所以我們會發現,有時縱是千言萬語,竟抵不上一句輕聲的呼喚。
語言交流也是有層次的。與思想和情感無關的語言總是易于理解的,而那些涉及思想和情感的語言則要難以理解得多。思想與情感越深微理解起來就越困難?!爸冈铝恋氖种覆皇窃铝痢?,深微的思想情感總是隱藏在語言的背后的,那背后的東西是言說者一生的經歷,也就需要我們用一生的經歷來體悟。
學習外語的困難,是缺少使用的語境。學習母語的困難,是缺少成熟的思想和豐富的情感體驗。外語是用來交際的;母語是用來交流的,是用來取暖的。
語言是需要藝術的,但語言的藝術如果還需要維系在圣君的名下(比如,魏征的進諫的藝術就維系在唐太宗的圣名之下),或者只是對權勢者的投其所好,這樣的藝術則必然是虛假的。同樣,如果像向秀一樣不得不用曲筆,而使語言隱秘晦澀,那不僅是時代的悲哀,也是語言藝術的悲哀,因為那藝術是扭曲的。真正的語言藝術是在突破語言自身障礙時所表現出來的技巧。
一切藝術形式的誕生和創新,都是對語言的交流功能的補充、否定和批判。是的,天空中盤旋的蒼鷹的力度,響在深夜的天籟的幽遠,語言是無法抵達那最深微之處的。當然,最美妙的藝術形式也不是全能的,我們對此也應有足夠的認識。
語言是有力量的。但語言的力量更多的時候是一種外在的力量,它來自言語者的實力!李白詩歌的率性而成,陶淵明詩歌的自然渾成,是需要人格力量的。想起了一句俗語:弱國無外交。還想起法國思想家蒙田的一句話:“知識在地位卑微者(亦包括人格低劣者。筆者注)手中是毫無用處的?!?/p>
有限的語言只在能喚起讀者的無限的情思時,才是有力量的。所以閱讀是需要緣分更需要生活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赫爾曼·黑塞說:我們要讀出經典的價值,就得先向經典表明自己的價值。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