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新小小說兩篇

一擔水，兩擔水

馮廣玉縣長從縣城回到村里看望父親時，父親讓他去井上挑水。自從母親去世之后，父親一個人住在鄉下的老家，一個人生火做飯，耕種鋤耪，說什么也不肯離開他那一畝三分地。

馮縣長見到父親時，老人很高興。老人說：廣玉，聽說你當縣長了?

馮縣長說：當了三個月的縣長了，工作太忙，一直沒回來看您。

老人說：你去井上給我擔擔水吧，家里沒了水吃。

馮縣長說：爹，咱院子里不是有自來水么，還用得著到井上去擔?

老人說：有是有，壞了。

馮縣長說：鄰居家的自來水也壞了么?到鄰居家里去擔，總比到井上去擔省事!

老人說：全村子的自來水都壞了，只能去井上擔水，要不別吃!

馮縣長挑著擔子從家里走出來，一顆心就像那兩只水桶一樣晃晃悠悠，很不踏實。多少年不挑水了?多少年不到井臺上去了?似自己這團肉鼓鼓的肚子，這副上樓都發喘的身體，還挑得動一擔水么?就算挑得動，邁出的是什么樣的步子?走出的是什么樣的姿勢?倘若在500米長的村街上栽倒了，豈不讓鄉親們議論紛紛，說三道四?豈不作為笑話傳遍上下鄰村，甚至傳遍全縣每一個角落?自己是縣長不是科長，科長倒就倒了栽就栽了，倒了栽了也是一樁小事!

馮縣長后悔自己回來得不是時候：那自來水早不壞晚不壞，偏偏自己回來了，偏偏它就壞了!

可是父命難違，父親已經年近古稀，白了頭發，白了胡須。

正是秋天，正是午后，街面上除了有幾只狗兒幾只雞兒在慢慢地溜達慢慢地轉悠外，幾乎看不見一個人影。馮縣長孤獨地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著，挑了兩只空桶的擔子吱吱亂響，唱出一支干澀單調的小曲。馮縣長對自己說，走吧，老老實實挑水去吧，這里不是縣政府，不是縣城，這里沒有秘書，沒有司機，沒有下屬，沒有同志，這里只有大伯叔叔，哥哥兄弟，姐姐妹妹，支派誰去替自己擔水都不好意思，都有本來不是問題而讓人說起來又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的問題：你敢吩咐鄉親們為你挑水，你敢在老家頤指氣使，你的工作作風可想而知!

藍天很高，秋風很爽。走啊走啊朝井臺上走啊，正走到半路上，馮縣長突然聽到了瑯瑯的讀書聲，看見了在晴空里飄揚的五星紅旗，原來他走到了小學校的大門口。馮縣長心中大喜，挑著擔子對站在院子里的高校長喊道：小高，你沒上課啊?高校長不是本村人，算不得鄉親，因此他喊得嗓門很大，喊得很有氣勢。

那小高一溜小跑了過來，滿臉燦爛地笑著，朝氣蓬勃而又熱情洋溢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小高說：馮縣長，你喊我?

馮縣長伸出一只手來(另一只手捉著肩上的擔子)就同小高握手：高校長，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想啊，想啊！怎么，你沒給孩子們上課?

小高說：馮縣長，下一節才有我的課。您這是……

馮縣長說：我父親叫我去井上挑擔水，對他的話我是言必聽計必從；我是他拉扯大的，老人家這一輩子很不容易……

小高伸出大拇指說：馮縣長，美德，美德，萬事孝為先，孝敬老人是一種高尚的美德!孝敬老人的人才能熱愛祖國，熱愛祖國的人才能報效祖國，我經常給學生們講岳母刺字的故事……馮縣長，您是日理萬機日日夜夜為全縣38萬人民操心受累的人，這擔水我給您去挑!

馮縣長說：不，不，哪能讓你去挑?這擔水我還是挑得動的!高校長，聽說你治校有方，成績不錯，只是學校經費不足，影響了……

小高便伸手搶奪馮縣長肩上的扁擔，馮縣長便認真地左閃右躲。小高怕馮縣長跌了跟頭，把哪里摔著，所以虛晃幾槍，不敢用力太猛；馮縣長怕那扁擔一下子就被人家奪過去了，顯得自己不好，所以遮遮擋擋，用了不少力氣。后來小高哭了，小高流著長長的淚水說：馮縣長，我和您說實話，我雖然比您小了幾歲，可是您的父親不就是我的父親么?我給父親挑擔水，不是一片孝心，不是很應該么?

馮縣長這才把肩上的擔子交給高校長，并且說謝謝，謝謝，以后有事你就找我。

高校長把水挑了回來。高校長走后父親把那一擔水澆了門前的兩棵樹。老人對馮縣長說：廣玉，你再去井上挑擔水!

馮縣長說：爹，還擔?

老人說：還擔!

結果還是馮縣長有福氣，他在出門之后就碰見了剛剛從鄉政府開會回來的村委會主任。村主任已經年屆50、歲數比他大而輩分卻比他小。村主任問明白情況后劈手就奪了他肩上的擔子。村主任說：大叔，你這不是拿我開玩笑給我弄難看么?我能讓你老人家親自擔水?你說句話我就吃不清穿不清花不清，這擔水算我孝敬你啦!

結果村主任把水挑了回來。

村主任走后父親把那一擔水澆了院子里的菊花。馮縣長以為父親還要讓他去井上挑水，父親卻說：廣玉，你給我把院里的水龍頭擰開。

馮縣長說：爹，咱家的自來水不是壞了么?

老人說：叫你擰開就擰開!

馮縣長走過去把水龍頭一擰，那清請亮亮的水噴涌而出，飛珠濺玉，活潑歡暢，一眨眼的工夫，便在院子里蔓延開來。

老人似乎有些尷尬。老人說：廣玉，你工作忙，該走你就走吧，我實在不敢留你。你放心，咱們家的自來水沒壞，村里的自來水也沒壞!

馮縣長很是尷尬。馮縣長說：爹，爹……您這是什么意思?

一塊去衛生間

她所在的這個辦公室原來只有3個人，都是清一色的女同志：主任徐姐，42歲；副主任李姐，36歲；干事張姐，31歲。這回她被分配來了，她也是一個女同志，但她年齡小，剛剛從大學畢業，還不夠當姐的資格，所以她便被三個姐姐稱作吳妹。姐姐加妹妹有了4個人，同在一個屋子里辦公，大家往一起一坐，團團圓圓紅紅火火很像一家人。

說一家就是一家。她來報到那天，徐姐給她讓座，李姐給她端茶，張姐去樓下給她買了瓜子。三個人團團圍住她，興致勃勃地夸獎她的頭發黑，皮膚白，眼睛大，臉盤圓，長得比電影明星還好看。中午時分三位姐姐每人拿出50元錢，特地在一家小酒館設宴，為她接風洗塵，輪流給她斟酒把盞。三個姐姐眉開眼笑地告訴她，我們這個單位是名正言順的市直機關，我們辦公室的任務主要是為局長服務，壓力不大，工作輕閑，就是打打電話寫寫簡報，唱著歌兒就把事情辦了，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人少，單純，寬松，和諧，團結，親密，喝了這頓酒之后，她慶幸自己來到了這樣美好這樣難得這樣陽光燦爛的一個單位，因而精神十分舒暢，心里十分溫暖。

第二天正式上班之后，她才發現單位沒有廁所，如果需要“方便”時，要穿過大門前的那條馬路，到對過的另一個單位的廁所方便。她初來乍到，情況不熟，所以她在上午11點鐘的時候很隨意地對坐在她桌子對面的副主任李姐說道：李姐，對不起，你陪我出去一趟好不好?

李姐甜甜地笑了：小吳，有事?

她把嘴附在李姐的耳朵上，悄悄地說：事情不大，我想去衛生間。

李姐大聲笑了：小吳，去衛生間不用保密，走，我陪你去!

兩個人摟著肩膀出去了，兩個人又摟著肩膀回來了。

下午一上班她就發現情況不對：主任徐姐臉色陰沉，表情難看，鼻子嘴巴都被扭曲得變了位置，說話極不耐煩。她懷著崇敬的心情一絲不茍地向她請示工作時，得到的答復是：你看著辦嘛，你自己有主意，你愿意請示誰就請示誰，你愿意怎么辦就怎么辦!

她不知道主任為什么對她發這么大的脾氣，她檢查自己，也沒檢查出丁點錯誤，因為她上班才有半天時間。

她含著兩眼淚水，在屬于她的那張椅子上很尷尬地坐了半天。

下班以后，她偷偷地叫住了干事張姐，問她徐姐的火氣怎么這么大，怎么一會兒晴空萬里，一會兒風云突變。張姐拍拍她的肩膀很嚴肅地說：小吳，請原諒我直話直說，這都怪你!

她大為驚詫：怪我?怎么會怪我?我哪里錯了？

張姐說：你先別激動，就是怪你!上午你去衛生間，為什么約了李姐不約徐姐?徐姐是咱們的一把手，你約了二把不約一把，你這不是有近有遠有親有疏，故意給徐姐顏色看，故意往徐姐眼里插棒槌嗎?

她說：笑話，徐姐是位科長，她會在意這個?

張姐說：正因為她是科長，她才在意哪!小吳，我是過來人，我不能對你說假話，我這是肺腑之言經驗之談哪!你想想，徐姐說的話為什么那么刺耳，那么難聽，那么開門見山，你沒悟出她的弦外之音嗎?

她的頭嗡地一聲漲大了，心里一慌，兩條腿劇烈地抖動起來，不是張姐扶住她，她差點暈倒在那里。張姐緊緊地抱住她說：小吳，別難受，別著急，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來，改掉錯誤就是一個好同志，人還能不犯錯誤嗎?

她說：張姐，謝謝你，要不我還被蒙在鼓里呢!

張姐說：不用謝，應該的；其實這事也怨我，我應該把這個情況提前告訴你。

一夜過后她又去上班。她一到辦公室就約請徐姐和她一塊去衛生間。徐姐說：小吳，我剛來，還沒有這個準備。她說：去嘛，去嘛，我就要你陪我去嘛!結果兩個人摟著肩膀去了，兩個人又摟著肩膀回來了；結果徐姐很高興，她也很高興。

可是李姐不高興。李姐趁徐姐去樓上開會的時候要給她看手相，然后把她的手翻弄了半天說：小吳，你是哪兒都好，就是有一樣不好，可以說你有一個很致命的缺點!

她很虔誠地問道：李姐，我哪兒不好?

李姐說：你特會巴結人，誰官大你就巴結誰!不過你要想清楚，比如她今天是官，她明天還是官么?比如她今天是副手，她明天還是副手么?事物是發展變化的，你還很年輕，要放眼未來，立足長遠!

這一次不用張姐點撥，她就聽出了李姐的弦外之音：因為約了徐姐去衛生間，她就有了一個很致命的缺點!

她想啊想啊，想得眼里的淚水都流干了，卻是越想越難，越想越沒有辦法。

這能叫個問題嗎?

對于她來說，這能不叫個問題嗎?

后來她就有些惱火，有些憤怒。趁李姐不在，她把桌子一拍，對張姐說：張姐，我誰都不理她們，以后我個人去衛生間；我又不是一個很幼稚的孩子!

張姐說：小吳妹妹，你不是幼稚還是幼稚，你不是孩子還是孩子呀!你一個人去衛生間，她們會說你驕傲，會說你孤僻，會說你看不起她們!

她說：那……那……那，那我怎么辦呀?

張姐說：天無絕人之路，辦法還是有的：第一，你去衛生間之前，先約徐姐后約李姐，她們不去是她們不去的問題!反正你禮節到了；第二，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們4個人一塊去衛生間，一塊抱著肩膀走出去，一塊抱著肩膀走回來；一路說說笑笑，一路熱熱乎乎，一路親親密密!

她說：成群結隊，這樣好嗎?

張姐說：好呀，在外人看來，我們團結；從內部來講，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