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邊的較量

1993年9月16日，我登上了去法國尼斯的專機，隨北京申辦奧運會代表團到摩納哥參加國際奧委會第101次會議，在這次會議上，將決定2000年奧運會的舉辦國。

我是北京申奧代表團的發言人。自1991年3 月我擔任外交部發言人以來，面對的是對中國誤解很深、甚至敵視中國的西方輿論，這與當時的國際形勢有關。

1990年1 月，劉山大使離任后，當時我在布魯塞爾中國駐歐盟使團及駐比利時使館當了近半年的臨時代辦。外交官的首要任務是為我國的四化創造良好的國際環境，在此困難時刻，更要多做解釋工作，多爭取朋友，為扭轉不利的局面做點力所能及的事。但是當時歐盟委員會負責對外關系的大小官員都拒絕會見中國外交官。在一次外交場合，我正好遇到一位歐盟委員會副主席的辦公室主任，我們交談了一會兒，他問了一些有關中國情況的問題。我看他對中國有興趣，遂向他表示，愿意找個時間請他共進午餐，介紹一下中國的情況。不料他眼睛朝天，用高傲的語氣回答說：“我不知道，三個月以后貴國政府是否還存在。”我深感受到污辱，非常氣憤。“話不投機半句多”，事實終將證明他的估計是錯的。這時我想起了一句歐洲諺語，于是回敬了一句“笑到最后，笑得最好！”

1991年2 月26日，北京向國際奧委會提交了舉辦2000年奧運會的申請書，它代表了全體中國人民的愿望。在兩年七個月的時間里，我國各部門密切配合，為爭取國際奧委會成員的支持做了大量的工作。北京取勝有一定的希望。

在接近表決的日子時，美國國會眾議院通過決議，反對北京舉辦2000年奧運會；接著，美國60名參議員寫信給國際奧委會，表示反對在中國舉辦奧運會。英國外交大臣赫德竟然親自出馬，公開聲稱：“在北京舉辦奧運會是個壞主意。”西方幾個大國對國際奧委會委員們施加了巨大的政治壓力。

1993年9月16日下午，我們代表團的專機降落在尼斯機場，乘車前往摩納哥，下榻在蒙特卡洛大酒店。

從9月17日到23日表決那天，我除了參加中外記者采訪李嵐清副總理的活動外，還舉行了八場記者招待會，接受了20多次采訪。英國的BBC、美國的《國際先驅論壇報》、美聯社、澳大利亞電臺、法國、意大利記者等都要求采訪，中國團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我采取了“來者不拒”的態度，我想這是送上門來的機會，一定得好好利用。

赫德的講話明顯是在對國際奧委會施加壓力，影響很壞，我必須予以回擊。奧運會的精神是和平與友誼，不允許政治因素干擾。你英國再強大，也不能干涉國際奧委會的決定。我在第一次記者招待會上就不客氣地提到赫德的講話。我說：“英國外交大臣赫德先生認為在北京舉辦奧運會是個‘壞主意’，這句話出自一個外交大臣的口中，我們感到驚訝。他應該知道，在什么地方舉辦奧運會只能由國際奧委會決定，外人無權干涉。他身為外交大臣竟然連一點紳士風度都不要了，公開干預國際奧委會的事務，企圖在此關鍵時刻，對國際奧委會的投票施加影響，我們對此表示遺憾。”

西方國家的記者，幾乎沒有一個不問人權問題，而且其提問方式多數是挑釁性的。一些美、歐的人權組織也積極活動，不斷公開指責中國侵犯人權、壓制民主。輿論環境對我不利。我決定在20日的記者招待會上，主動出擊，較全面地講中國的人權問題。我在記者招待會上通常是講中文，好處是可以有一段思考的時間，缺點是通過翻譯，猶如“隔靴搔癢”，有些話內含的感情難以表達。于是我決定直接用英語講，“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起碼要“扔下一塊石頭，激起一些波濤”，促使人們思考。

我說：“指責中國政府不關心人權是不公道的。中國人民起來革命就是為了人權，爭取做人的權利。1949年前，中國被外國列強踩在腳下100多年，有自由嗎？1949年前，中國有百分之八十的人沒有飯吃，遇到災荒，幾十萬乃至上百萬的人餓死。當中國人民掙扎在饑餓線上的時候，當他們遭受列強侵略的時候，西方大國有哪一個同情過中國人民，有誰呼吁過保護中國的人權？如今中國人吃飽了穿暖了，他們反倒關心起中國的人權來了，這豈非咄咄怪事？”

我確實是帶著感情講這番話的。我是南京人，抗日戰爭時，全家逃亡到重慶。我媽媽多次向我描述他們逃難的情景：媽媽一手挽著一個用被單做的大包，一手抱著我的大哥，拼命要擠上去重慶的輪船，差點被擠下水。我是在重慶出生的，我還在襁褓中，遇到日本大轟炸，屋頂的瓦片砸下來，差點砍到我的頭上。在南京上小學時，我又遭法國使館的狼狗咬，差點變成殘廢……。這一幕幕苦難的情景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能不激動嗎？

我進一步指出：“中國政府非常關心人權，如今中國人不再受凍挨餓了。1949年中國人口是5億，現在是11.6億。每年我國人口凈增1600萬，也就是說，每年我們必須創造1600萬的就業機會，還要關心他們的衣食住行、醫療保健。要做到這一點，社會必須穩定。這不僅有利于中國人民，也有利于全世界。設想某一天中國陷入混亂，大量的人口逃往國外，亞洲，乃至世界就無安寧之日。所以中國的穩定不只是有利于它自己。”

全場鴉雀無聲，這些記者們是在思考呢？還是在搜索枯腸，找詞反駁？我感到我掌握了主動權。

記者招待會結束后，美國公關公司的一位老太太認為我講得很好，與我擁抱，不斷地說：“Great， great!（好極了）。”

第二天，美國的《國際先驅論壇報》以“北京官員激動地說：‘批評是不公道’的”為大標題如實登載了我講話的主要部分。文章還專門提到我這次用英語講，沒有稿子，“顯然是為了在國際奧委會表決前，改善北京的形象。”

我想，任何不帶偏見的人看了我的講話，都會覺得我的講話有道理。

但是，也有不懷好意的記者，看到對我的講話無法反駁，就無理取鬧，故意挑釁。倫敦《泰晤士報》體育部主任對我大聲嚷嚷：“你和體育有什么關系？你是職業外交官！”

我以平靜的語氣反駁說：“中國申辦奧運會，和其他國家一樣，有申辦委員會，申辦委員會由各界人士組成，我代表外交界參加。不錯，我是職業外交官，但我也是個體育愛好者，年輕時是學校的長跑運動員，我參加過多次北京環城賽跑，我堅持跑步已經有30多年了……”奧林匹克運動是全民的運動，我參加申辦委員會，正好說明我國重視群眾性體育運動！

接近23日表決的日子，氣氛越來越白熱化。22日英國首相梅杰來到摩納哥，親自為曼徹斯特助威。那天，英國的獨立電視臺記者采訪我，問：“今天梅杰到摩納哥，你有什么話要對他說？”我想此時要用最簡練、最切中要害的話，讓電視前的觀眾聽了印象深刻。我說：“奧林匹克運動不應受到政治干擾！”委婉地批評了英國政府對國際奧委會施加壓力的做法。

9月23日，決定勝負的日子到來了。早上起來，發現晴朗多日的天空變得陰沉沉的，不久便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來。我在戶外做操時，被一位西方記者認出來，他走過來對我說：“今天你們將是最幸福的人。宣布投票結果后，我能第一個采訪你嗎？”我爽快地答應了。

下午，我們來到摩納哥體育中心的星光廳，參加各申辦城市的陳述。我們的陳述相當精彩，博得了各方好評。少兒合唱團的表演真誠可愛，感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我看著這些天真的小姑娘，心想，再過七年，北京2000年奧運會的時候，她們已經長大，可以當志愿者了。樂觀的情緒彌漫了整個中國代表團，我們遇到的人也幾乎一致認為北京穩操勝券。

晚上8點15分，國際奧委會的委員們結束秘密投票后，來到了各代表團等候的會場。我發現中國執委何振梁的臉色陰郁，覺得事情有些不妙。當薩馬蘭奇宣布悉尼勝出時，所有在場的中國人都震驚了，不可能，不可能！他們難以相信這是真的。

然而，這是真的，悉尼以兩票之差，贏得了2000年奧運會的舉辦權。中國人夢寐以求的奧運會就這樣擦肩而過，為申奧付出的心血都付諸流水。遺憾、失望、傷心、流淚……，不少人忍不住哭了。牟作云老人哭了，作為一名老運動員，他是多么盼望有一天在自己的國家看到五環旗升起，看到中國運動員在自己的土地上與其他國家的運動員競爭。少兒合唱團的小女孩們難過得淚流滿面。老人小孩的眼淚最讓人感動，我心里一陣凄愴，但是我不能在記者面前流淚，我默默地對自己說：“中國人不能低下高貴的頭！”

會議結束后，立即就有加拿大等國記者來采訪我，我一概同意，我想，盡管北京輸了，但不能失去尊嚴。我冷靜地回答了記者們的提問。我說：“北京城市申辦代表團做出了努力，北京舉辦奧運會的優勢是獨一無二的，如果北京申辦成功將會使奧林匹克運動在新的起跑線上得到發展。”

我一直在考慮，為什么北京會輸？回憶整個申辦過程，幾個西方大國明目張膽地進行政治干預，對國際奧委會施加了巨大的壓力，這在奧林匹克運動中是罕見的。我們當時還不知道，幕后還有骯臟的金錢交易。施加政治壓力的做法是不正當的，是違背奧林匹克精神的。我要向世界揭露這次較量的政治背景：“在申辦過程中發生的種種事情，尤其是政治干涉奧林匹克運動的事情是不公正的。”

北京沒有輸，兩年多的心血沒有白費。我們在摩納哥贏得了理解，贏得了同情。蒙特卡洛大酒店餐廳里的一位女服務員主動對我說：“2000年奧運會應該在北京舉行，我支持中國。只差兩票，太可惜了。”第二天，我在摩納哥的街上，遇到一位游客，他上前問：“你是中國人嗎？”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握著我的手說：“應當是你們贏的，完全是因為政治干預，你們未能勝出，太可惜了！”世上自有公理在，同情我們的人很多，代表團其他人也有同樣的經歷。

北京雖然暫時輸了，但贏得了同情，并為2008申奧成功打下了堅實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