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上政治正確的好時代,我們多少受過一點文化相對主義的規訓;可標準再怎么靈活浮動,聽見有人把孔子的學說講出二人轉的味道,還是嚇了我一跳。拋開那些白字和望文生義之處不提,我仍然覺得把蔡志忠的小人書制作成動畫片,效果或許更好
當初我和作家李馮是鄰居。回想起來,還是他教會我用“視窗”系統。一次他過來串門,帶給我一本過期不算太久的《紐約人》。這在當時算是稀罕物。那時朋友之間還有通財之義,不像今天,動輒冒充荷蘭人。那期雜志有厄普代克的書評,里面談到阿蘭德博東的小說《愛情隨筆》。那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年輕的瑞士籍英國作家。
那本書后來我從圖書館借過,屬于夾敘夾議的一路:建筑師“我”搭機從巴黎回倫敦,航線雖短,但浪漫指數頗高,于是對鄰座的姑娘,一個平面設計師,漸生情愫。接著是一段羅曼史,伴隨一系列花式紛繁的欲望研究,直到所有激情被分析得精光。其間也有戲劇性場面:為情所苦的“我”曾自殺未遂,吞服過量VC,口吐白沫。尾聲是巴黎到倫敦旅程的再現,布局好像巴赫的《哥德堡變奏》。
這本現代“雙城記”有性感的人物(年輕專業人員),也有性感的背景(西方大都市),非常適合譯成漢語,擺在三聯書店的櫥窗里。通俗文學中的情人都被嬌慣壞了,一上新加坡到香港的飛機,頓時羞澀木訥起來。
德博東是某類流行作家的典型,作風專業,產品質地優良(高等《心靈雞湯》),拒絕敵意和譴責,見識較之常人略高尺許或更多,如同現代公眾的“風雅判官”(羅馬詩人彼德羅尼烏斯,以風儀辭令獲此稱號)。這里沒有昆德拉那種似是而非的形而上學,也沒有村上春樹那種力不從心的情調渴望。作者審視人情世故的眼光更像記者、律師甚至會計師,而不是詩人和心理學家;在他背后是一種以人算揣度天算的文化,好像命運的方程,可以用經濟人式的算計求得解數。這類作者滿足了我們不少消遣的需要——并非所有閱讀都為探求真知,就像并非所有寫作都出于名垂青史的野心。
后來我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做版權引進,偶然在書展上看到德博東的《普魯斯特怎樣改變你的人生》。這是一本赤裸裸的自助讀物,普魯斯特一家被改寫成勵志榜樣。老爸白手起家懸壺濟世,最后功成名就,冊封榮譽軍團騎士;兒子馬塞爾則像魯迅那樣,決心用筆改良社會的心靈健康。而巨著《追憶往昔》,則被歸納為治愈心理傷痛的九步療程。彼時鄙人高瞻遠矚,預言一個小資文化市場正在中國大地(起碼是大城市)形成,而德博東的“懶漢版普魯斯特”,簡直就是為此量身定做。于是向老板上報書目。可我們老板投身書業之前的資歷,更多是在成衣銷售領域,所以只知道余秋雨,沒聽說過普魯斯特,結果誤了商機。
這里沒有褒貶余先生的意思,雖然我不會成為他的讀者。他的走紅由市場供求所決定。既然我們的寫作圈拿不出一個余光中,購書者自然轉投余秋雨。
電視上有位口音很重的女士講解典籍,神態舉止類似某些民間藝人。趕上政治正確的好時代,我們多少受過一點文化相對主義的規訓;可標準再怎么靈活浮動,聽見有人把孔子的學說講出二人轉的味道,還是嚇了我一跳。拋開那些白字和望文生義之處不提,我仍然覺得把蔡志忠的小人書制作成動畫片,效果或許更好。對于孔子的形象,我們這些門外漢還是有些特殊的想象和期待,就算文化勢利眼吧。紐約的布魯克林有座庵堂,洋尼姑們總在佛像前供奉可口可樂,每次經過,總有古怪的感覺,雖說我也知道四大皆空的道理。
回到德博東。就像很多成功人士,他也從事多種經營,包括電視制作。英國廣播公司四頻道播過他的《哲學的慰藉》,從古典希臘到尼采,一共六講,很受歡迎。節目的標題借自貝迪烏斯的獄中遺作。這個中世紀哲人原為東哥特王國重臣,后被誣私通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圖謀不軌,以叛逆論罪。他在獄中想象和哲學女王對話,形諸筆墨,以化解赴死前的恐懼。后者問他:爾等凡夫俗子,何以一再奢求外在的幸福?幸福內在于你的身心。
這個電視片,我只看完蘇格拉底那部分(伊壁鳩魯看過一半),作為普及型節目,內容很少越出老生常談的范圍,但有個片斷很有意思:主持人德博東在雅典鬧市攔下各色路人,用不同語言追問他們對于正義有何見解,活像“雅典牛虻”再世,除了眉目太過清秀。我們看到這樣一個人物,一個在雅典這個聰明人最多的城邦里最聰明的人,卻沒有聰明成一個犬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