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丹尼斯繆勒在《憲政民主》一書中的看法,所謂憲法,指的是“一組界定某個人群的政治秩序的規則”。對于國家而言,經過一套制憲程序,將制約社會的基本規則納入立法過程,并且為這套基本規則設計一個執行機制,則可以稱之為“立憲”。
如果說社會規則的重要功用是調整人們的種種預期,那么,憲法協調的則是人們對規則的預期,這比之一般的行為預期更基礎,也更關鍵。正如交通規則不能朝令夕改,成文憲法作為國家的根本大法,更應具有一種穩如泰山般的“定力”,這似乎已是一種常識。然而,我們仍然要問,憲法是否具有宗教般的神圣?我們是否需要對憲法敬若神明?
耶魯大學教授、資深政治學家羅伯特達爾在《美國憲法的民主批判》中,對此給出了否定答案。達爾注意到,在美國,“從開國元勛的時代開始,憲法就被一道神圣的光環所籠罩”,而且,“憲法神圣”觀念一直延續下來,成為美國人的普遍信仰和“自豪感的源泉”。
達爾對此提出了質疑。他認為,憲法只是表達社會共識的手段,未經充分表達的意見高度一致,和獨裁沒有本質區別。理論上,憲法是在一個理想的談判(或商談)的環境中,經過充分醞釀和細致磋商形成的。參與制憲的代表們必須對未來的形勢具有高屋建瓴式的預見力,且須拋棄個人和團體的特殊地位帶來的私欲私利,以“天下為公”、“為萬世開太平”的精神制憲。
然而,現實的立憲過程往往極大地偏離理論描述,美國的立憲過程也不例外。這部在1787年夏天、以三個月時間制定出的憲法,既不是憲政理論的產物,也不是高尚原則的化身,更不是什么偉大設計,它不過是一場艱難的討價還價的結果。達爾指出,盡管在美國與世界民主歷程中居功至偉,1787年憲法仍帶有七大“先天不足”,例如縱容奴隸制、無法保證普選權、對司法權力限制不足等。即使經歷了一次又一次修憲,憲法中的非民主因素仍然揮之不去。
更嚴重的是,美國憲法設計的“先天不足”,使得這些非民主因素很難通過修憲被克服掉。例如,人口數量懸殊的州,都同樣只能選出兩名參議員,這意味著懷俄明州的1張選票,抵得上加利福尼亞的70張選票!然而,由于修憲需要三分之二的參院多數和四分之三的州議會多數,所以,人口最少的13個州(僅占美國總人口的3.87%)聯合起來,就足以使參院代表選舉的修憲議案胎死腹中——達爾對修憲前景并不樂觀。
我們在達爾的書中看到了一個深刻且帶有普遍性的憲政困境,即所有的立憲都是以“現在”的決策約束“未來”的行為。然而,時過境遷,當“現在”變成“過去”之時,我們可能會遇到立憲者未曾預料到的麻煩。特別是,由于當初的制度設計使修憲變得困難重重之時,我們不得不面對比“政府失靈”、“市場失靈”更難解決的“憲法失靈”。
然而,在幾乎無路可走的地方探出一條路來,才體現出政治的智慧。既然成文憲法的改革看上去山窮水盡,達爾便試圖在不成文憲法的領域里尋一片“柳暗花明”。相比“憲法”,達爾更傾向于使用“憲制”(the constitutional system)這個說法。“憲制”代表圍繞著憲法的一系列制度、文化結構,例如選舉制度、政黨制度、代議制度等等,這些結構相互協調,共同支撐著憲政的運作,而“憲制”當中的重中之重,莫過于對憲法性原則的共識。
基于這一理念,達爾提出了一個振聾發聵的命題:我們并非因為立憲而獲得民主,而是由于有了民主信念才能立憲。在《美國憲法的民主批判》中,達爾延續了他的一貫看法,“在那些民主信念脆弱的國家,憲法就真的成了一紙空文——很快就會被踐踏,遺忘掉。”達爾認為,他的目的并不是建議修改美國憲法,而是要改變我們思考憲法的方式。他建議逐步擴大對憲法的討論,先從學術圈開始,逐步擴展到媒體和大眾,逐漸形成修憲共識;退一步說,即使不修憲,美國人也可努力在現有憲法框架內提高公民的政治平等和民主權利。
達爾在寫這本小冊子的時候,已到望九之年,學問臻于化境。他對于“憲制”的論說,把“憲法”重新界定到了社會“元規則”層面。良好的憲制當然需具有相當程度的穩定性和持久性。然而,比憲法條文更重要的,是公民對民主和政治平等的深刻信念,以及對通過商談達成基本共識的信心。有此信心,無論是“維憲”還是“修憲”,憲法都將是堅實的社會核心規則;無此信心,憲法就是虛無縹緲的烏托邦。憲政的智慧,不僅體現于對憲法自身的審慎反思和合理修正,更重要的,是在不改動成文憲法的前提下促進民主的政治藝術。以相對恒定的憲政架構,容納深切的反思和廣泛的討論,使之成為制度的活力之源,這似乎便是憲政理想的“圓融之境”。
《美國憲法的民主批判》,(美)羅伯特達爾著,佟德志譯,東方出版社2007年10月第一版。參見本刊2007年第25期“本刊12月薦書”
本文作者為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