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雪峰教授發表于《南方農村報》的“經濟快速發展不是新農村的方向”(《南方農村報》,2007.9.15)一文,描述了其心目中的“新農村”,認為理想當中的新農村雖然經濟沒有快速發展,但人們過著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和諧相處,并擁有主體體驗的文化生活和文化趣味的生活。賀的觀點,引來不少爭論,贊成者有之,反對者有之,贊成者認為,賀的觀點在單一強調農村經濟發展的主流話語之下,能夠有這種冷靜的另類思路,無疑為當前的新農村建設提供了另一種可能的路徑;反對者認為,賀的觀點,無疑切中了當前農村社會文化生活凋敝的要害,但是,這種社會文化生活的凋敝,歸根到底是經濟不發展帶來的結果,換言之,在生產沒有發展的情況下,賀的“新農村”圖景無疑是一個“烏托邦”。
聯系賀剛剛出版的《鄉村的前途——新農村建設與中國道路》(山東人民出版2007年版)中的主要觀點,這種爭論,多少有點誤解的成分在里面。反對者認為,賀僅僅強調文化建設而忽視經濟建設,無論如何都不符合中國的國情,沒有“生產發展”就不可能有“新農村”。但是,很顯然,賀并沒有排斥“生產發展”的意思,只是認為,當前的“新農村”建設的一系列政策,諸如糧食直補、現代農業建設,其導向都在于單純地提高農民的經濟收入水平,而社會建設、文化建設以及作為其基礎的農村社區組織包括鄉村組織建設都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換言之,新農村建設的“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二十字方針,只是片面地在執行。在這種情況下,強調與經濟建設不同的文化建設的思路,無疑對新農村建設的在主流思路之外提供了一種新思路。在《鄉村的前途》之開篇“新農村建設:打造中國現代化的基礎”一文中,作者梳理了關于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三種主要代表性觀點,即以林毅夫為代表的“拉動內需”說、以溫鐵軍為代表的“農民合作”說以及政策部門的較為務實的觀點。在“拉動內需”說看來,國家投資農村基礎設施建設,從短期看來可以增加農民就業和收入,拉動內需,從長期來看,可以解決進城農民就業問題,發揮中國勞動力廉價的比較優勢,從而從根本上解決農民問題;在“農民合作”說看來,新農村建設的重點是在小農經濟基礎上的組織創新和制度創新,農民只有組織起來,才能有效應對市場和國家;而政策部門的代表性觀點主要有陳錫文和鄭新立的觀點,前者注重農村經濟發展和農民增收,后者注重村莊基礎設施建設。無庸置疑,“拉動內需”說之經濟理路占據了當前新農村建設的主導地位,而作者的文化建設的主張較為接近“農民合作”說,其區別在于農民合作之現實性的判斷上:通過經濟合作組織并不能有效達成農民合作,反而是文化建設可以取得較好的效果。如果說文化建設也算一“說”的話,國內學界關于新農村建設的意見就有四種,其中,較為系統的理論主張有三種,即“拉動內需”說、“農民合作”說和“文化建設”說,外加政策部門較為零散但務實的主張。
表述“文化建設”說的關鍵詞應該是“低消費、高福利”。在“農民福利問題”這一小節中,大部分關于農民福利問題以及農民增收問題的文章都成文于2002年和2003年之間,表明作者對于新農村建設之文化建設路徑的“低消費、高福利”之說早就有了較為深入的思考。在這些思考當中,作者通過其政策觀察以及鄉村建設試驗的實際經驗,破除了農民增收的神話并提出了農民福利的另類計算。而這種思考,顯然建立于作者對中國宏觀的農村發展戰略的理論思考以及多年農村調查的經驗感受基礎之上。“新農村建設:打造中國現代化的基礎”以及“新農村建設與中國道路”兩篇長文,表明作者對新農村建設的理解放在了中國現代化發展道路的戰略轉折的歷史性地位。在作者看來,新農村建設的現實目標是讓農村成為現代化的“穩定器”和“蓄水池”,其遠景目標則在于走出一條不同于西方道路的實現現代化的中國道路,而這條道路的實現,不僅僅在于經濟的高速發展,而還在于如何讓廣大農民分享現代化的好處。“低消費、高福利”的戰略意義在于,在城鄉二元結構將長期存在,農民增收水平有限的情況下,從文化建設的角度提高農民的福利,不僅有可能抵消因為城鄉二元結構的長期存在而帶來的農民對于現代化好處的感受力較差的現實問題,而且,還可以避免物質主義對于中國農民的完整的價值觀的解構。作者對于現代化建設的西方道路對于中國農村的解構,以及由此帶來的當前農村的嚴重問題,深有感觸,特別表現在老年人問題和私人生活領域上。該書的“調查隨筆”中的“農村文化建設”部分的四篇調查隨筆,都是討論當前農村老年人在現代化過程中的處境的。而如果把視野進一步拓寬,“村級治理”涉及的諸多問題,實際上都在力圖理解社會急劇轉型對農村社會的沖擊,“從熟人社會到半熟人社會”、“村莊自主生產價值的能力”、“私人生活與鄉村治理研究的深化”等多篇文章討論了現代化進程中鄉村社會基礎的變化對鄉村治理的影響,而“農民行動單位”的議題,則基于現代化對鄉村社會結構的沖擊的假設,嘗試從鄉村社會的基本結構方面的差異來理解當前的中國農村。理解轉型期的中國鄉村社會性質,一直是作者多年來的努力,從《新鄉土中國——轉型期中國鄉村社會性質調查筆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始,作者力圖訴說新鄉土中國的真實世界,而作為這種訴說的延續,《鄉村的前途》顯然在理解真實上獲得了不少進展。以“中國農村發展的中長期前景及目前的對策——兼論鄉村建設的極端重要性”為代表,表達了作者在理解農村真實基礎上的對農村發展前景的關懷。如果說“低消費、高福利”是作者對新農村建設本身的核心問題的解讀的話,那么,在這篇長文當中,作者已經開始回答為什么文化建設是今后農村發展的關鍵;如果說“新農村建設:打造中國現代化的基礎”以及“新農村建設與中國道路”把新農村建設放在了中國現代化建設的戰略轉折的高度,那么,這篇長文則表明作者已經開始了對中國農村現代化道路的探索,而“鄉村建設”是這種探索的關鍵詞。
“鄉村建設”在作者的眼中,具有多重意義,在“鄉村建設的三重意義”一文中,作者指出,鄉村建設的第一重意義在于鄉村建設需要把農村建設成為國家現代化的“穩定器”和“蓄水池”,為現代化建設提供基礎,第二重意義則在于建設人的內心和諧、人際關系、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新的鄉村文化,關心的核心問題是中國未來的出路,而第三重意義則在于要將現代文明和中國傳統文明結合起來,讓中華文明有騰飛的希望。在這篇文章成文(2002)幾年以后的2005年,中央提出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戰略,為“鄉村建設”的三重意義提供了新的重新詮釋的機會,這也就是作者在新農村建設“文化建設”說上所主張的“低消費、高福利”所內含的中國現代化的現實基礎和遠期目標的結合。然而,作者并不諱言“新鄉村建設理論”的“烏托邦式”的建構。在“后記”里面,作者談到其1987年上大學不久就對鄉村建設產生了興趣,并寫了不少相關文章,而且,大學畢業以后,還組織農村青年進行了實踐,1990年代初還與志同道合者組織了現代化與鄉村建設促進會。如果說之前的這些試驗更多的是一種烏托邦理想的話,那么,1990年代中后期以后的農村調查研究,則使得作者的這些理想有了更現實的基礎,轉型期鄉村社會性質研究便是這種努力。也就是說,這種研究努力,使得“文化建設”說的“烏托邦”意象被消解。
然而,作為對未來的一種期盼,作者始終未掩飾其對“鄉村建設”中的“新鄉村”的追求,以致于在《鄉村的前途》中仍然用與全書語言似乎不太相配的修辭描寫了其對“新農村”的想象:“我希望重建田園牧歌的生活,希望溫飽有余的農民可以繼續享受青山綠水和藍天白云,可以繼續享受家庭和諧和鄰里友愛,可以繼續享受陶淵明式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休閑與情趣”。這種想象,既延續了傳統的理想和文人的情結,又包含了作者對實現新農村理想的信心和中華文明騰飛的希望。然而,在“文化建設”說的理路中,這種“烏托邦”不是空想,而是“理想”。
(《鄉村的前途——新農村建設與中國道路》,賀雪峰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7年7月版,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