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題的智慧

一、命題與選題

我們從命題與選題的差別來破題。命題作文就是老師出題目，你在這個題目下寫作。當然是能分出高下來的。選題作文，就是題目自己任選。一般說考試不能任選，那樣可以事先準備好，也就考不成了?？荚囍荒苁敲}，沒辦法。

我要說的是，命題作文和選題作文的差距其實就是中學和大學差別的縮影。在中學的時候，不僅作文，其他很多課程也是在命題之下進行的。老師不僅給出方向，而且給出題目讓你去琢磨，而不是讓你自己去選個什么方向去琢磨。中學正是這樣一種教學方式。到了大學，方式全變了。這是個關(guān)鍵點，是一個很大的差別。我要在這個維度上點撥你們。

進了大學以后，你應(yīng)該有很多自主權(quán)，很多的選擇空間。你要是還沒意識到，學習已經(jīng)不是在命題下操作了，那就太糊涂了。到了大學以后，在相當程度上要你自己選擇自己的方向。中學階段沒有太多自由去選擇自己的方向，充其量就是上文科還是理科。到了大學就不然了。在院系下面你仍然還有很豐富的選擇空間，因為任何一個系，覆蓋的范疇都挺大的。社會學、經(jīng)濟學、文學、史學，都是這樣，你選擇一個系學習，下面還有一個更專的方向供你選擇：搞古代史還是近代史，搞中國史還是外國史，古代是搞秦漢，還是搞隋唐、明清，你還有選擇。社會學領(lǐng)域中，你是主要研究城市還是農(nóng)村，研究組織狀況還是研究消費，等等，有很多方向的。在方向選擇上沒人給你指令。這些都是中學沒有的事情。

除了方向以外，你讀的書籍中有一部分也需要自己去選擇。中學讀的絕大多數(shù)書籍都是老師指定的，就是課本嘛。因為高考的競爭，吞噬掉了同學業(yè)余自主讀書的時間，所讀甚少。到了大學就不一樣了。你要完成老師要求你學的這些書，還要自己選很多書，選一些他沒有給你指定的書。自己決定自己的興趣方向，自己選自己愛讀的書，應(yīng)該成為大學讀書的一大特征。

除了這兩個選擇之外，還有一個就是我們前邊所說的，選題作文而不是命題作文了。你學完一門課后要做個作業(yè)，老師沒有給你指定一個題目，要你自己選個題目寫篇東西。這四年當中你一直在學習如何選題，畢業(yè)論文更是一種選題。就是說，我們不僅學習如何寫論文，而且首先要學習如何選題。今后如果做研究工作，再不會有中學時代老師那樣的指令，告訴你做什么題目。一個研究者，第一步就是選個適合自己的題目。也就是說要自己發(fā)現(xiàn)問題，而后自己解答這個問題。我們的中學時代是高度中國特色的。換一個空間肯定不是這樣。換了時間呢?我讀中學的時候和你讀中學的時候也不一樣?，F(xiàn)在中學的特點是什么?我認為是同學們學習上用力過猛。本來中學應(yīng)該有一點余力留給自己。比如說讀書，應(yīng)該讀一部分是你自己選擇的，讀課外書。我覺得在中學的時候。同學們應(yīng)該有“東張西望”的空間和時間。實際上很多成才的人，其后一生的選擇就得益于在中學時的東張西望。應(yīng)該有余力東張西望，這一東張西望不要緊，就找到自己的樂趣、終生的樂趣。可實際情況卻是同學們用力過猛。在國外中學和大學雖然也有差別，但不像我們這樣，中學大學之間有一道鴻溝，中學完全是在命題下操練，到了大學就全變了。在國外，大學和中學之間應(yīng)該是慢慢地過渡的。比如，有人課余看看柏拉圖，還有人課余看生物學等等，課外差異比較大。在中學就有一定的自主選擇權(quán)，到了大學享有更大的自由權(quán)的時候就能比較適應(yīng)。

你中學時用力過猛，到了大學，這個慣性遲遲停不下，調(diào)不過頭來，還等著一個什么樣的命題去作。還覺得給一個命題自己能做得不錯。這樣你發(fā)育的還是在命題下的操作能力，而我們希望你發(fā)育另一種能力。實際上很多中國中學時代的好學生雖然進入高校甚至進了名校，但最后還是不行，變得平庸。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中學時代用力過猛，形成了一個慣性，大學還沒有扭轉(zhuǎn)，還是照著命題作文的路子走，沒有開發(fā)出自己選題、自己找問題的能力。這個能力如果開發(fā)不出來，那就廢了，不可能成為一個好的研究者，好的學者，好的思想者，不可能。這是我們要講的第一點。

二、選題的重要性

選題太重要了。選題甚至可以決定成敗。選題如果不行，沒有高人告訴你，就悶頭開始做起來了，那么你的失敗從選題的時候就開始了。胡適曾經(jīng)做了一個考據(jù)，花了挺大的力量，做完了之后還有幾分得意，把這個論文給陳寅恪看。陳寅恪看了之后說，還行，但你這個問題，清朝人已經(jīng)解決了，比你還多幾個證據(jù)。也就是說這個選題白做了。在一定意義上就是失敗了。這本來是選題時就要解決的事情，選題不要跟人重復嘛。

選題選錯了，不光是重復了別人的研究。還有其他種種問題，如，選的題目是個假問題還是真問題。還有，選的題目太大了，做起來必然是空洞的。選的題目難度太大了，同學根本做不動，時間也不允許。也就是說，選這樣的題的時候，就注定了你將失敗。

好的選題是成功的一半。選題是一種智慧，我希望大家能理解這種說法。不要以為能力都體現(xiàn)在寫論文上面，不是的。選，看來也沒動手腳，就動動腦子。但是選，是很見功力、很見才智的一件事情。我們一定要開發(fā)自己的這樣一種能力。會選題，會做題，不盡然是同樣的一種能力。同樣一個社會學的題目，兩個人做出來肯定不會都一樣。但我覺得選題，有的時候更能體現(xiàn)一個人的眼光，更能體現(xiàn)個性，一種獨到的東西。做也可以體現(xiàn)出獨到的個性。藝術(shù)家羅丹說，我雕刻、繪畫的對象是什么不重要，什么對象我都可以畫得跟你不一樣。一棵老樹、一個妓女、一只樹葉、一片樹皮，都不要緊，我都可以表現(xiàn)出我所要表達的一種力度，一種滄桑。都不會像有些人畫得很漂亮。就說余秋雨，很多人老愛問我，怎么看待余秋雨，有沒有才能?怎么沒有才能呢，絕對是江南才子，但我認為到了一定年齡寫文章，要還是追求優(yōu)美，我就不大理解了。追求優(yōu)美那應(yīng)該是年輕人的勾當。到了相當?shù)哪挲g，就不再追求優(yōu)美，應(yīng)該追求一種味道了。這是剛才說到羅丹時我所想到的。羅丹一直在追求力度。他這樣的人可以在命題作文下表現(xiàn)得與眾不同。其實更大的與眾不同，是在選題上體現(xiàn)的。一般情況下，別人出同一個命題，你們做出來會比較接近的。而各自選題，就天差地別了。

愛因斯坦說過的一句話：提出一個好問題比解決它更重要。我們應(yīng)該好好的思考一下這句話。這句話真得非常深刻，一個人選出了一個非常好的選題，有質(zhì)量的問題，他解答不了，但是他找到了一個有價值的研究對象，多少人都跟著下手，多少人都在朝這個方向走。他看到了大家司空見慣、認為很和諧的事物中有矛盾。這很可能推動一種科學范式的變化。也就說，當初想到這個問題的人比給出解答的人貢獻更大。我和同學們談?wù)撐倪x題，講到愛因斯坦的崇高追求，是想從另一個角度證明選題的重要。選題是一種智慧，對同學們是這樣，對前沿的科學家也是這樣。

三、同學們選題中的問題

我覺得同學們選題有這樣一個問題，就是題目比較扎堆。好多好多屆同學選某一個或幾個題目。為什么會這樣?我的分析是，你們盯著學者們的題目，亦步亦趨，找個機會在某個地方重新調(diào)查一下。比如，村莊選舉，不知道做過多少篇了。我覺得我們這個階段，應(yīng)該注意的是開發(fā)自己選題的眼光，不是開發(fā)自己的模仿能力。照說我們這個年齡段的優(yōu)勢是敏感，別人有些麻木、看不到的問題，我們可能看到了，所以我們可能、也應(yīng)該想出一些非常別致的題目。

眼光是開發(fā)出來的、鍛煉出來的。老模仿別人就壞了，你就想不出一個別致的題目來，你的創(chuàng)造力就沒有了。一個人是這樣，一個學科也是這樣。老扎堆，做的方式又接近，就變得風格單一。風格單一是很令人悲哀的，即使做的水平不壞也不行，那是很沒有生氣的表現(xiàn)。多樣需要追求嗎?多樣原本一種自然的狀態(tài)。是不需要刻意追求的。樹木長起來，花草長起來，它們怎么可能不多樣呢?怎么可能像機器制造的螺絲釘一樣呢?相反，單一是人為的產(chǎn)物。是把做學問變得像用模子作螺絲釘一樣了。不然的話，如果給大家自由的空間，開發(fā)每個人的個性，選題怎么會扎堆呢?

我再舉一個我們學校里的例子來說明。我不是北大老師的時候，被多次邀請到北大做各式各樣競賽的評委。有一次，一個演講比賽的決賽讓我當評委。第一個講完，我的感覺是講得真好，別的學校本科生可能沒有這么好的能力。第二個講完，感覺還是這么好。講到第三個，覺得只有北大學生中能有這么多優(yōu)秀的演講人才。再聽第四個、第五個，壞了，覺得風格怎么都這么接近啊，越聽越倒胃口。都挺好，可惜都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而且大部分是中文系的。都聽完了之后，可以說悲從中來。還算不錯，里頭有一位異類是數(shù)學系的。人家沒受到中文系這一套訓練，風格迥異。最后評委討論的時候，有同感，這些人都很好，好的都一樣，咱們就把這個優(yōu)勝給那個數(shù)學系的學生吧，數(shù)學系的演講者以壓倒性優(yōu)勢獲勝。完了就是推舉三個人來作總結(jié)發(fā)言。倒數(shù)第三是謝冕老師，倒數(shù)第二是我，倒數(shù)第一是白巖松。我聽了學生的安排后，我覺得悲哀，簡直豈有此理，這什么地方啊?大學。大學怎么能讓一個媒體的人來做壓軸發(fā)言呢。就憑謝老師的年齡，又是本校的一位名師，也應(yīng)該壓軸呀。真是禮崩樂壞，同學們連這個分寸都不懂，連本校的一位大牌教授和一個媒體記者的差異都不知道。這是第二個悲哀。我還記得當時我的發(fā)言，就是剛才我所說的那些話：第一個講得真好啊，第二個還是挺好，第三個一樣的好，但是你們幾乎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幸虧了有個數(shù)學系的演講者，挽救了這臺演講比賽，幫我們平衡了一個世界。我想三四十年代的北大不是這個樣子，它不可能是這個樣子，因為它的老師就不是這個樣子，它的老師多樣而不單一。

我看我們本科生中的優(yōu)秀論文的時候，看第一篇，寫得不錯，再一看，也還是真不錯。我拿在手里過了一遍，就跟演講比賽一樣，看到第三篇、第四篇就倒了胃口了，從選題到寫法都非常的八股。我覺得寫論文的同學都像小大人一樣?？傮w看，題目窄，看不出你們生命這個時段的那種敏銳。我看到你們要緊跑著去追上成年學者，顯示出你們跟他們的差距不大，而看不到你們跟他們完全不一樣的獨屬于你們的那種敏銳。什么是敏銳?就是你能看到的別人看不到，在別人看來這不是題目，在你看來是題目；在別人看來這挺公正，在你看來這不公正。從這些論文中，我看不到那種敏銳，老天獨賦予這個年齡段的那種敏銳。

四、什么是好論文

什么是好的選題?什么是好的論文?這主要是對同學們而言，也未必完全不適合于學者。

這個問題可以從多方面來回答。我只是想從我自己的角度，從我格外想告誡同學們的角度來說，我認為一個好的論文應(yīng)該是言人所不知。

言人所不知，可以從兩個途徑上去實現(xiàn)。一個方面是你能講出人所不知的道理，另一個方面是你能講出人所不知的事實。這兩個方面又可以從更細的方面來講。先說道理，可以講出一些人所不知的大道理，也可以講出一些人所不知的小道理。能講出一些人所不知的小道理也很好，也是很不容易的。就事實來說呢，可以講出一些人所不知的表層的事實，還可以講出一些人所不知的深層事實。

在同學們的這個階段，我鼓勵大家，在選題時的追求是講出一些人所不知的深層的事實，從中能提煉出一些人所不知的小道理。只努力去發(fā)現(xiàn)一些人所不知的表層事實，立意低了一點。這個工作通常是好記者做的，我們學院派的社會學者，立意應(yīng)該比這高一點，能挖掘一些表層事實下的深層事實。表層事實和深層事實各個什么樣子，是個什么關(guān)系?選我的“城市社會學”的研究生，作業(yè)的要求是每個同學都要搞個調(diào)查。有兩個同學合作要去調(diào)查賣花兒童。賣花兒童這個事已經(jīng)被記者報道過多次了，孩子們這么小，六七歲，像個童工一樣，受剝削。這兩位同學做這個題目的時候，我說，你要只訪孩子，這個題目就不用做了，你一定要訪到孩子后面的大人，他對你張口，配合你的調(diào)查，這個題目就做成了。他倆在那轉(zhuǎn)悠好幾天，問孩子：叔叔在哪兒，孩子不理他。后來，他倆就天天晚上坐到馬路邊上陪著小孩聊天，還帶著小孩跳繩。小孩子還不好糊弄嗎?過幾天那小孩帶著他倆找大人去了。大人雖然不愿意，但見了也就見了。一天他倆興沖沖地告訴我，找到大人了；我問：接受采訪了嗎，他倆說接受了。論文成功了，沒有問題。深層的事實是什么呢?深層的事實就是他們合作得很好。孩子的父母跟那個大人是在一個村，拜托叔叔帶小孩出來，并告訴小孩要聽話；大人給小孩買服裝，還要在家里給小孩做飯。他們就是一個共生的群體，他們合作得很好。那個大人說：你可憐她上不起學，那你給她學費、生活費啊，我馬上帶她回村，干嗎要讓她在這兒受罪呢。所以我給那篇文章寫的評論就是：實際上，鏟除賣花童只是解決一個首善之區(qū)的面子問題，深層次的問題我們解決得了嗎?讓農(nóng)村的窮孩子們都念上書，不再幫助父母打工、掙錢，我們解決得了嗎?這說遠了。搞明白深層事實是我們最起碼要做到的一點，只要如果我們做到了這一點，結(jié)果就挺不錯的。一撥撥記者都報道過這個事情，它報道了這個深層次東西了嗎?那種深層次的東西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了的，那是他們的微觀的合作關(guān)系。大人干什么，小孩干什么，大人給小孩解決什么。我們社會中有很多很多的新生事物、有很多很多的新生角色，包括城市里的賣花兒童。人們想知道，但不知道。怎么知道?要費多大力氣啊，如果有人搞明白了，人們很愿意閱讀。不要小瞧這個，這是一個貢獻，從這里面可以提升出一兩點小道理。

有的道理其實也不算太小。我指導另一個同學做的作業(yè)是去做一個公園里的舞會，就是普通的市民在公園里辦的舞會，都是年齡比較大的中老年，放個錄音機就在那跳交誼舞。她選了這個題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懷疑這個題目能通過。我說這個題目好，可以去做。這個女生做得非常認真、細致。做完了以后呢，我比她還滿意。她就問我：老師你老說這文章好，這文章到底好在什么地方啊?它搞到事實了。我給她講怎么好，她把我的話都抄在結(jié)尾，我說你不用抄得這么仔細，說得含蓄一點就行了，別人能看懂。它好在什么地方呢?首先講出了一些正在發(fā)生的別人不知道的事情，就是這個舞會是怎么運作的。這些事實包含著一個道理。這個事實幫助我們透視今天社會的狀態(tài)，就是市民社會在發(fā)育。這不僅在于市民有經(jīng)濟上的經(jīng)營權(quán)了，可以做小販、做商人了，可以去發(fā)財了；也不僅在于市民可以提一些不同意見了；還在于從一些平時不被我們重視的維度上，看到了市民社會的萌芽，就是我們可以自己組織去搞一些娛樂活動，我們可以自組織了?！白越M織”，是個很大的詞匯。我們過去都是被組織，生產(chǎn)被組織、經(jīng)營被組織、政治參與被組織。我們過去的生活方式、過去的娛樂，也是被組織的。公園里跳舞的這些人可以叫做烏合之眾，都不是一個單位的，他們能在公園張羅起來，還每人交一點錢來解決買錄音帶、電源的問題。這是市民社會的萌芽，可以從這個高度來認識。而你又不是空說，你把小的案例說得清清楚楚。美國民間有更大的組織能力，能組織一場奧運會。我們要想組織一個自治小區(qū)，一個業(yè)主委員會都組織不了，會打得不可開交啊。為什么?因為我們的市民社會歷史太短了。我們長期被組織，到了真正需要獨立成立、組織一些自愿團體來保護自身利益的時候，我們不會。從舞會這里產(chǎn)生了中國社會的民間組織人，這是不能小瞧的事情，它必然只能從這些小角色中開始發(fā)育。我們怎么能一上來就出現(xiàn)像美國組織奧運會的尤伯羅斯那樣的大角色?怎么可能啊?

我的一個學生作業(yè)的題目是“小公共”，就是小巴士，現(xiàn)在沒有了。前幾年大公共汽車不太發(fā)達，一些人自己投資經(jīng)營小公共。政府愿意借此緩解一下公共交通的緊張和不足?！靶」病北容^亂，不斷吆喝，“上哪兒?快上啊”。這個學生老坐“小公共”，看出一個名堂來：亂哄哄當中有一個行規(guī)。什么行規(guī)呢?我的車這個站停著呢，你從后面開過來，我們是同一路的，你不許開到我前面。必須在后面呆著，要不然你就開過去，一直跑到下一站。這是規(guī)矩。你如果在我的車的前面停下來，人家看你在前面，當然是上你的車。這些“小公共”是各自獨立的，不是一個公司的，毫無疑問競爭非常激烈，但他們之間竟然能弄出一個行規(guī)來，沒有一輛車不遵守。為什么?用黑社會的話說，就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今天使壞，我明天使壞，這點把戲誰不會啊?所以久而久之就建立了一個基本的秩序。這個同學首先把一個小故事講清楚了，講細致了。而后從這里還可以用幾句話提升出一個道理來。別以為秩序都是長官制定的，假以時日，自發(fā)的經(jīng)濟當中，亂哄哄里面也能產(chǎn)生秩序。資本主義秩序就是這么來的。惡棍競爭為什么要秩序?誰也不要殺了誰，你殺了我對你有何意義?要掙錢，而且天天掙錢，只有雙贏行，才能穩(wěn)定平衡?！靶」病笔嵌嗌鷦拥囊粋€案例啊。

五、做經(jīng)驗研究。不做理論題目

我們學習了很多理論，為什么不提倡寫純理論性的論文?純理論性的題目就是從概念和文本出發(fā)，比如說討論一下什么是價值中立，價值中立在研究中的作用與可能性；或者說研究一下杜爾凱姆的理論。我不鼓勵大家去做這樣的研究。我從1998年進人大社會學系起，就鼓吹碩士畢業(yè)論文以下級別的論文做經(jīng)驗研究，那時候壓倒優(yōu)勢的是做純理論性的題目。大家剛開始還有點抵觸，后來慢慢地開始接受，現(xiàn)在經(jīng)驗型的研究占壓倒優(yōu)勢了，只有少數(shù)學生還做純理論。我跟大家說一說其中的道理，為什么學了那么多理論不讓寫理論?因為你寫不了。你能想到的幾乎任何一個純理論性的題目，都被很多人做過，你不能重復，要有價值必然不是重復。你說重復可以練練手嘛，同樣可以鍛煉我自己，何況事先又不知道別人做過。不錯，或許可以鍛煉你的某些能力，但不能鍛煉你的另一種能力，就是發(fā)現(xiàn)一個別人沒做過的題目的判斷力。你一定要提升這種判斷力。如果沒有這種判斷力，到了作一個學者的時候，你就會犯胡適當年犯的錯誤。你一定要高度警覺：不能做別人做過的，除非在借鑒別人的成果的基礎(chǔ)上超越別人。超不過別人，就只有跟別人有所不同才成。但在眼下這個階段，我們讀的書太少。我們沒有時間和能力去讀完有關(guān)一個純理論性題目——比如韋伯理性觀的得失——的全部書籍和論文?？墒侨绻鲞@個論文，你就要讀完韋伯關(guān)于理性的全部論述，而且光看韋伯的理論還不成，因為還有很多前輩研究過韋伯的理性觀。倘若你不知道這些東西就開始評價的話，就很可能重復別人，甚至是低水平的重復，人家說得比你好。所以，要讀足夠多的書，去為這篇論文做準備。這樣加在一塊，文獻數(shù)量大的不得了。因此，博士論文可以做純理論的，而碩士論文不適合。

那么，做經(jīng)驗性的研究就能對社會有意義么?能。能做出誰也沒做過的對社會有意的東西。比如像剛才我給大家講的那幾個例子，看起來不起眼，但是它實質(zhì)上要比你去做一個韋伯理性觀的研究更有意義，更有望成功。那個“小公共”做好了對誰而言都是個好東西。對大學者來說，也能給他提供些信息，幫助他從這個窗口、這個案例去認識今天社會的某些方面。

我們學了很多理論，但寫論文不能寫純理論。理論是干什么的?理論是幫助我們認識社會生活的，幫助我們認識社會問題的。我們還面臨提高自己理論水平的問題，怎么提高啊?不寫純理論的論文同樣可以鍛煉自己的理論水平，促進理論水平的提高，那就是從學習分析社會生活中的案例開始，去鍛煉、提高自己的理論水平。提高理論水平的方法不是復述別人的理論，而是學習深入地分析問題，不是調(diào)查之后用某種理論來解釋它。這種貼標簽的方式太簡單了。很多人以這種方式代替自己的分析，掩蓋自己分析力的不足。

六、不做批判，不談應(yīng)該，努力發(fā)現(xiàn)

經(jīng)驗研究不是去批評什么，而是去發(fā)現(xiàn)些什么。學術(shù)缺少不了批評，但是那批判是在學者之間的，比如甲學者批判乙學者的某個觀點，某個命題。也可以批駁某學者的某項調(diào)查，遺漏了什么，失誤在哪里，等等。但是我們不提倡批判調(diào)查對象。你要做的是努力從調(diào)查對象的行為中發(fā)現(xiàn)要寫的東西，發(fā)現(xiàn)此前人們沒有看到的東西，而不是批判他的行為。為什么?如果他的行為不當，該受批判呢?不是批判不對，而是批判不是你的角色。批判人人都可以做，既然誰都能做，學院派就應(yīng)該將之留給他人，自己揀選更艱難的事情，別人做不來的事情。那就是搞明這些勾當?shù)膩睚埲ッ}，細致地描述其運轉(zhuǎn)方式，認識其情境的復雜性。

我們是研究社會的。我們的論文卻不是要討論被調(diào)查的事物應(yīng)該如何，而是致力于搞清事實如何，揭示被調(diào)查的事物是如何運轉(zhuǎn)到的。為什么“談?wù)搼?yīng)該如何”不是我們的角色?“應(yīng)該”是一種社會成見，是一種“政治正確”。被調(diào)查研究的對象越是值得調(diào)查研究，“應(yīng)該”在那里就越是不大起作用。那里面深藏著一些沖突、一些奧秘，使得“應(yīng)該”不能實現(xiàn)，不能貫徹。學術(shù)雖然不談“應(yīng)該”，但并非和“應(yīng)該”毫無關(guān)聯(lián)。當我們揭示出該事物深層不被人知的因素，在一定程度上也就否定了過去習以為常的“應(yīng)該”，同時也為建立新的“應(yīng)該”建立了基礎(chǔ)。但是說到根本，“應(yīng)該”是社會管理者的事情。社會學家是從基礎(chǔ)上幫助他們深入理解該事物，間接地幫助他們重建“應(yīng)該”，而不是越俎代庖，自己大談“應(yīng)該”。科學無禁區(qū)，學者的智力探討中沒有“政治正確”。你的追求也不是淺層次上的“應(yīng)該”。我們都是雙重人格，一方面是普通公民，另一方面是個怪物——社會學家。你想談應(yīng)該的時候，是普通公民的性格占了上風。而當你進入角色，從事調(diào)查研究的時候，追求的是搞明白該事物如何運轉(zhuǎn)。人的行為是深奧的，眾人間的博弈更撲朔迷離。當解析它們占據(jù)了你的心思和興趣，常人性情躲到邊緣時，你才是稱職的學者。你的研究和論文才上了軌道。

七、題目選得小一些

為什么題目要選得小一些?題目大一些，要想湊合著完成，其實是最容易的，但是不可能寫出好的論文來。道理很簡單，一個題目非常小，邊界非常明確，要你講一萬字，不許重復，容易嗎?要講一萬字的話，你得知道它的方方面面，它的全過程，它的每一個枝節(jié)、末梢，它的背景、它的潛臺詞，它的深層事實。這就會迫使你深入地調(diào)查和考慮這個問題，即使有人涉及過這個問題，也還值得做，他不過是以一個記者的方式，而你深入得多了。你從一個尺寸之地深入下去，能打一口井，能出水的；你要選擇足球場這么大的地方，最表面、最潦草的跑一遍，足跡還沒有踏遍每一平米呢，題目之下的內(nèi)容還沒有覆蓋完呢，一萬多字就出去了。所以題目大了不行，大了就會非常的膚淺。小了就能促使、逼迫自己下功夫調(diào)查，要不然連字數(shù)都達不到。換句話說，小了，你要能真正完成這個字數(shù)，已經(jīng)不簡單了。這么個小題目，你要說兩三萬字，當然得有東西了，那就得調(diào)查很多的微觀事實，就必須在事實層面窮盡它，要不然你不可能有這么多話說。這跟講課一樣，說陳寅恪學問大，陳寅恪講《長恨歌》這一首詩能講一個學期。別人怎么講啊?我們通常一學期的課是唐詩概論，一首詩講兩節(jié)課就沒得說了?！堕L恨歌》要講一個學期，一定要有大學問在后頭支撐。第三句“楊家有女初長成”，他能從這開始，討論楊玉環(huán)是不是處女。錢鍾書以為這太無聊，但陳寅恪可不是一個無聊的人，從這入口，他要揭示初唐社會的風俗。那是個胡漢交融的社會。漢人重視貞操，胡人不拿那當回事。而且只有以陳寅恪的學問，才能夠下手來討論楊玉環(huán)是不是處女。他要明白唐朝的風尚，而社會風尚不是一個小問題。而能夠談一千多年前的風尚，那就一定要知道無數(shù)的事情，才敢接觸這個題目，才能夠跟同學們講，不然就沒得話說。

我們的理想目標是以小見大。可不可以以大見大?可以。但那不是我們現(xiàn)階段的事情。比如我們現(xiàn)階段要像湯因比、斯賓格勒那樣的話，就是好高騖遠，做無用功，既沒有開發(fā)出自己選題的能力，也沒有開發(fā)出做題的能力。但我又不是說，最后就是從小到小。我們要爭取以小見大，以一些事實透視出一些道理，那些道理其實挺要緊的，和我們今天這個社會的大變遷息息相關(guān)。由我們所敘述的這些小段子里頭，能夠認識到社會結(jié)構(gòu)的變化，認識到社會趨勢，也就是說，從我們選題的時候，我們心里已經(jīng)明確了這個題目的位置和意義。這種位置和意義不必掛在嘴上，可以不行諸文字，但是在我們心里是有把握的。惟其感覺到這一點但不把它掛在嘴上，才更顯出制作結(jié)構(gòu)上的一種美感。

八、考慮可行性

最后要說的一點是，選題的時候要充分考慮可行性。要考慮主客觀條件的約束，自己的能力、時間、財力，題目的難度，等等。要考慮種種約束，要在這些約束當中力爭選取一個不錯的題目。你們現(xiàn)在受到的約束是最多的，以后情況會越來越好。在嚴格的約束下選擇題目，像走鋼絲，打梅花樁，有了這番鍛煉，日后走平地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