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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漢:“漢血詩人”

2007-12-31 00:00:00王培元
美文 2007年7期

在北師大讀書時,聽過兩位著名詩人的演講,一位是“九葉派”的曹辛之(筆名“杭約赫”),另一位就是“七月派”的牛漢。

這兩位屬于兩個不同風格的重要詩派的詩人,給我留下了迥然不同的印象。曹先生是詩人,也是著名圖書裝幀設計家,臉頰上留下的歲月風霜,不掩其溫文爾雅、風流倜儻的瀟灑氣度。牛漢先生則身材高大,看上去,足有一米九,豪爽,率直,誠樸,厚道,笑起來極天真,滿臉的燦爛,簡直就像個孩子。

他講的就是“七月派”。雖不像學者講課那樣理論化,但卻充滿了原生態的文學質感,生動,鮮活,豐富,把你一下子就帶回了文學歷史的“現場”。

很湊巧,我畢業工作后,幸運地成了牛漢的同事。那時,他是人文社《新文學史料》雜志的主編,還擔任了《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編選注釋小組的負責人。到出版社不久,我即奉命從第二卷起做《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的責任編輯,這樣就有了一個機會,和牛漢,以及《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編注小組的張小鼎先生,一起到瞿秋白的家鄉常州去,參加“瞿秋白就義五十周年學術討論會”。那是1985年6月下旬。

會議在常州白蕩賓館舉行。我和牛漢住在二樓北側的一個房間。第一天睡前,他告訴我,過去曾被國民黨抓進監獄,由于被捕時奮力反抗,被軍警用槍托砸傷頭部,落下了腦外傷后遺癥,深夜有可能突然驚醒,大聲喊叫,也可能離開房間,到外邊游走。他叫我有個思想準備,別害怕。

不知為什么,聽了他的話,并沒有恐懼不安。第一夜平靜地過去了,沒有發生任何異常情形。之后的幾夜,亦平安如斯。后來,從他所贈的詩集中,果然讀到了兩首《夢游》詩,而且很長,有一百多行。

在常州的幾日,和他形影不離,住在一室,吃在一桌,開會在一塊,散步也在一起,很快熟悉起來。對其人生履歷、詩歌創作,也有了一個初步了解。

他本來叫“史承漢”,后改為“史成漢”。他用過的筆名,主要有“谷風”、“牛汀”?!芭h”,是1948年在《泥土》雜志發表詩作時第一次用,也是最常用的筆名,比“牛汀”更為人所知。牛,是他的母姓。

據說,他的遠祖忙兀特兒,是成吉思汗帳前的一員勇猛善戰的驍將。在和他接觸的過程中,你會分明感到,他的體內流淌著的,確乎是蒙古族強悍的野性的血液。

會議期間最愉快的,是第三天他帶領我“逃會”,去游覽太湖。那天,有大部分時間,下著時大時小的雨,但我們倆豪興不減,攜傘乘車前往無錫。先坐一個鐘頭火車,再換乘汽車。

到達黿頭渚時,雨似乎稍小了一些。舉目望去,太湖煙波浩淼,迷迷蒙蒙,混混沌沌,湖天一色,云水蒼茫。

幾乎沒有什么游客,我們一老一少,一高一矮,撐著傘,踩著細密的雨腳,在太湖之濱暢游。說話的聲音,好像一下子放大了許多倍,從嘴里飄出去,回蕩于浩茫的天地之間,仿佛又傳回來,在自己的胸腔里引起了共鳴似的。那種況味,真是終身難忘。

在返回的途中,還游覽了小巧玲瓏的梅園。

回到無錫火車站,走進一家小餐館??腿瞬欢啵覀冞x了一張臨窗的桌子,要了當地風味的餛飩和小籠包子。牛漢付了錢,說他請客。我們一邊吃,一邊聊。窗外的雨聲,嘩啦嘩啦地響著,不絕于耳。

常州之行以后,漸漸地和牛漢成了忘年交,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任職的《新文學史料》編輯部和我所在的現代文學編輯室,兩個部門時分時合,但常在一起開會,所以能經常見面。每次見到他,都要聊一會兒。只要出了詩集或散文集,他都會送給我。

他是著名詩人,從學生時代起,就投身反壓迫、反奴役、爭民主、爭自由的地下革命活動,具有光榮的履歷和令人欽仰的聲譽。但是,在接近他的過程中,覺得他更像個天真的老兒童。他很喜歡年輕人,沒有披戴“大師”的鎧甲和名人的面具。所以,我敬重他,親近他,喜歡他,也愛讀他的詩和散文。

1953年3月,他從部隊轉業,進入人文社現代部,在馮雪峰領導下工作,曾先后擔任過長篇小說《保衛延安》(杜鵬程著)、《上海的早晨》(周而復著)、《山鄉巨變》(周立波著)和《艾青詩選》、《十月的歌》(陳輝著)等書的責任編輯。1955年5月,在“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中,他第一個遭到拘捕。

1955年5月14日,是個周末。牛漢吃完午飯,去打排球。當他打完球,拿著衣服,剛剛走出球場,想去洗澡的時候,出版社的一個領導帶著兩個陌生人朝他走過來,說有事找他。

牛漢說:“有什么事,等我回辦公室去一下,我的手表、鋼筆和外面穿的衣服都還放在桌子上。”因為是午休時間,院子里的人比較少,那兩個陌生人就說:“不用了?!?/p>

牛漢心想,總不能這樣,只穿一件背心,滿頭大汗,就去辦事吧。他說:“我得先洗一下吧,再穿一件衣服?!眱蓚€人之中的一個說:“不用了,到時候會有的?!迸h有點納悶,但又覺得,反正出版社的領導也在場,只好說:“好吧?!?/p>

他跟著那兩個人走出出版社,只見大門外停著一輛卡車,車上還站著五六個人。那兩個人把牛漢推進駕駛室,汽車馬上發動起來,駛離了人文社。

在城里轉了幾個彎之后,汽車開進了一個院子,停了下來。牛漢認識這個地方,這是社里在北新橋新修的一個托兒所。大概由于是周末,又是中午,院子里看不到一個人。

這時,那兩個人中的一個,拿出一張紙,讓牛漢在上面簽字。他一看紙上的字,大吃一驚,原來是一張公安局的逮捕證。他不簽字,問道:“你們憑什么抓我?”

那個人說:“我們是奉命執行公務,你必須得簽字!”牛漢又說:“你們得說出理由來?!蹦莻€人說:“什么理由?報紙上都已經登出來了。”

他不解地問:“登了什么?”那個人有些不耐煩了,“你沒看見嗎,胡風反黨集團的材料?”他更加不解了,“胡風關我什么事?”那個人說:“沒有事我們就不會來找你了。”

牛漢這才想到,昨天《人民日報》登了有關“胡風反黨集團”的第一批材料,出版社負責人王任叔立即主持召開會議,對他進行了“幫助”,希望他能認識問題,與胡風劃清界限。不是說屬于人民內部矛盾嗎,怎么一夜之間就發生了如此之大的變化,這么快就開始抓人了哪?

他又問道:“拘捕我多長時間?”對方答道:“一個星期吧,一個星期之內沒有什么問題,就放你回去?!?他認為自己無罪,仍然執意不肯在逮捕證上簽字。那兩個人也沒辦法,就把牛漢關在托兒所里。

當天晚上,社里的人帶著幾個公安部的人,對牛漢的家進行了搜查。他的妻子吳平,當時在鐵道部教育局作秘書,聽到公安人員宣布丈夫已被逮捕,要進行搜查的時候,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但作為一個1946年和牛漢同時加入中國共產黨的黨員,出于對黨組織的信任,她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木然地坐在椅子里,讓公安人員任意搜查。最后,所有的私人信件都被查抄出來,統統帶走了。

1952年初,牛漢在沈陽東北空軍直屬部隊文化學校擔任教務主任時,曾于2月3日給胡風寫過一封信,其中說過:“也許再過幾十年以后我想在中國才可以辦到人與人沒有矛盾;人的莊嚴與真實,才不受到損傷?!?今天中國,人還是不尊重人的,人還是污損人的。人還是不尊敬一個勞動者,人還是不尊敬創造自己勞動。這是中國的恥辱。我氣憤得很?!?/p>

《人民日報》的編者按語不容辯駁地認為,這“即是說,要有幾十年時間,蔣介石王朝才有復辟的希望”。一下子就把青年時代便參加了共產黨、舍生忘死地投身革命、坐過國民黨監獄的牛漢,推倒了“蔣介石王朝”一邊,莫須有地誣陷他是“國民黨特務”。

1952年11月,牛漢被轉移到頂銀胡同關押,單獨囚禁,不準讀書閱報。他早就患有的夢游癥,因此而加劇了。1957年5月,他被釋放回家,交給街道派出所看管。1957年8月20日,公安部把他定為“胡風分子”。接著,社里召開黨支部會議,宣布開除他的黨籍。

牛漢在會上,聽完宣布,只大聲說了七個字:“犧牲個人完成黨。”

馮雪峰和王任叔也參加了會議,但他們始終緘默,一言未發。

1957年8月14日,社長王任叔讓他下午到中國文聯禮堂,參加批判馮雪峰的會。他到場時,會場已坐滿了人。他找了個位子坐下來,低著頭,等著開會。在熙攘嘈雜的紛亂中,忽然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低著頭,不想答應。

可那喊聲很大,仍在“牛漢——牛漢——”地叫。

他只好抬起頭,循著聲音望過去,哦,原來是艾青!

艾青站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直盯著他,問:“是牛漢嗎?”

他點了點頭。

艾青提高了聲音,關切地問:“你的事情完了嗎?”

他回答:“沒有完,算告一段落了?!?/p>

旁邊好多雙眼睛,驚異地審視著這兩個有“問題”的詩人。

想不到,正在承受著政治批判的巨大壓力的艾青,竟然站了起來,眼睛睜得又大又亮,不是朝著牛漢,而是面向眾人,幾乎是用一種控訴的語調,大聲說:

“你的問題告一段落,我的問題開始了!”

接著,他以朗誦詩的那種拖腔,高聲地喊道:

“時——間——開——始——了!”

誰都知道,這是胡風的一首著名的詩的題目?!稌r間開始了》出版時,是艾青親自為胡風的這本詩集設計的封面。

1958 年2月,公安部做出結論,把牛漢定為“胡風反革命分子”,降級使用,仍在人文社作編輯工作。但此后發表文章只能用化名。不久,他又被派到社里東郊平房農場勞動,主要是養豬。1960年調入社內新組建的編譯所。

“文革”一開始,牛漢即被關進“牛棚”。1969年9月,到湖北咸寧“向陽湖五七干?!眲趧痈脑?。干校的軍代表看他人高馬大,就讓他干拉車運輸等最繁重、最疲累的勞役,像牛馬一樣使喚他。

兩三年之后,管制放松了,活兒也不那么累了。他成天幽靈般地游蕩在“干校”附近日漸空茫的山林湖泊,咀嚼苦難,反芻人生。詩,突然從心中蘇醒了。他有了寫詩的沖動。他這才感知,一個詩的世界,封存在、冷凍在自己的心里,實在是太久了。

牛漢說:“面對著荒誕和罪惡,我和詩一起振奮和勇敢了起來。我變成了一只沖出鐵籠的飛虎,詩正是扇動著的翅膀?!?/p>

后來,他一個人住一間屋,取名“汗血齋”,在雜記本上草草地記下了幾十首詩。在最沒有詩意的日子,在一個最沒有詩意的地點,詩如鐘錘一樣敲醒了他,提醒了他,他又開始寫詩。就在這“汗血齋”里,誕生了他的一些最具代表性的詩篇。

綠原回憶道,“記得那時,他拉了一天裝載千斤以上的板車,或者扛了一天每袋一百多斤的稻谷,回來總要氣咻咻地告訴我,他今天又尋找了,或者發現了,或者捕捉了一首什么樣什么樣的詩?!?/p>

在暴風雨來臨的時刻,牛漢聽到雛鷹激越而悠長的歌聲,寫下了《鷹的誕生》;在動物園里,他看見老虎籠中墻上的血淋淋的爪印,寫下了《華南虎》;在一個秋日的早晨,他聽見山坡上一棵最高大的楓樹被伐倒了,寫下了《悼念一棵楓樹》;在村莊背后,他聽到孩子們揮著柴刀砍斫灌木,寫下了《巨大的根塊》;在山林中,他看到五六個獵人在獵捕一只麂子,寫下了《麂子》……

他在《悼念一棵楓樹》中,寫那棵最高大的楓樹被伐倒后,“家家的門窗和屋瓦 / 每棵樹,每棵草 / 每一朵野花 / 樹上的鳥,花上的蜂 / 湖邊停泊的小船 / 都顫顫地哆嗦起來……”楓樹飄散出的濃郁的清香,“落在人的心靈上 / 比秋雨還要陰冷”。他為以馮雪峰為代表的整個一代被迫害、被侮辱的知識分子,唱出了一曲回腸蕩氣、悲涼慷慨的悲歌。

牛漢說:“我的詩是從我的靈魂里發出來的”;“如果沒有詩,在干校那樣的環境下,我就活不下去了”。 他的這些詩,寫得沉痛、激越、高亢,是詩人生命和人格的外化、對象化,是苦難的升華和詩化,有一種悲壯、崇高的詩美,散發出震撼人心、凈化靈魂的藝術魅力。

1974年底,他終于獲準回京,先在出版社資料室抄了兩年卡片。1977年平反,調入魯迅著作編輯室。1978年參加《新文學史料》的籌備工作,1983年起一直擔任這份在“新時期”文壇有很大影響的大型雜志的主編。

那時的政治氣候乍暖還寒,《新文學史料》刊發的若干文章,涉及現代文學史上一些比較敏感的人物、事件或者話題,有時便會感到來自上邊的壓力,甚至說這是“雪峰派”、“胡風派”的雜志。

有一次,上面還專門派了一個“調研員”,到社里對《新文學史料》審查了兩天,想把這個雜志停掉。不久,一個社領導找牛漢談話,說《新文學史料》“有方向性的問題”。牛漢毫不含糊,針鋒相對地說:“你具體說說,到底有什么問題?”這個領導支支吾吾,又說不出來。

有一陣兒,連社長韋君宜都覺得有些為難了,不想繼續辦《新文學史料》。她對牛漢委婉地說:“牛漢啊,可能上邊覺得辦起來太困難了、太復雜了一點,咱們是不是停了吧?”

牛漢理直氣壯地質問道:“《新文學史料》有什么錯?大部分作家,包括丁玲、艾青都很支持,很歡迎,為什么要停?”

事后,韋君宜對他歉疚地說:“牛漢啊,這不是我的意思,不是社里的意思,是上邊的意思,我這個人太軟弱,我也沒有辦法!”

沒有牛漢幾次頂住壓力,沒有他的“毫不含糊”的倔脾氣,很可能《新文學史料》早就夭折了。后來,韋君宜告訴他:“胡喬木說過,拿牛漢這個人沒有辦法?!?/p>

在前輩詩人當中,給了從“朦朧詩”到“新生代”等一批批年輕詩人最有力支持與最熱情關懷的,是牛漢。北島、江河、顧城、芒克、林莽等朦朧詩人,與他都有著忘年之交。他認為,“這是一群很有見解,很固執,很堅定,很了不起的詩人”。北島早期的詩,他全部看過。《今天》雜志第一、二期的原稿他也讀過。他是這份著名文學刊物的見證人。

他最欣賞北島。早在“文革”后期,他們的來往就開始了。北島親切地稱他“伯伯”。有一段時間,北島幾乎每周都到他家里,和他談詩。

牛漢的詩歌創作生涯,與他參加革命的歷程幾乎同時起步。1938年冬,他秘密加入中共地下組織“三人小組”。三年多之后,就迎來了詩歌創作的第一個高潮,寫下了《鄂爾多斯草原》、《九月的歌弦》、《走向山野》等詩,《長劍,留給我們》還受到過著名詩人聞一多的稱許。1946年因參加學運被捕,在獄中創作了《在牢獄》、《我控訴上帝》、《我憎惡的聲音》等詩。1948年,詩集《采色的生活》經胡風修改整理后,列入“七月詩叢”第二輯,因故拖到1951年初才由上海泥土社出版。

八十年代末在北京圖書館柏林寺分館,我查到了這個小開本的舊詩集。記得那是一個天色晦暗的下午,坐在濃蔭匝地的閱覽室里,默誦著長詩《鄂爾多斯草原》:“……今天 / 我歌頌 /綠色的鄂爾多斯草原。/ 從我的歌聲里 / 噴出草原復活的笑 / 揚起新的生命力,/ 我要讓這歌聲 / 揚得 / 更高,更響!”胸中鼓蕩著詩人當年豪邁、火熱的青春激情,眼睛不禁濕潤了。

牛漢是一位用生命擁抱生活、擁抱詩的詩人。在他那里,人和詩,根本不能隨意分離、割裂開來,他說過,“我與我的詩相依為命”,“同體共生”。詩,就是他的“第二生命”。人如其詩,詩如其人,對于牛漢來講,再也恰當不過了。

有一次,艾青問他:“牛漢,你說,你這許多年的最大的能耐是什么?”

牛漢不假思索地回答:“能承受災難和痛苦,并且在災難和痛苦中做著遙遠的美夢。”

艾青知道牛漢的性格一向是很躁動的,他不止一次地提醒牛漢:“做人做詩要再樸素再深沉些。”

牛漢曾經為加拿大一位女詩人安妮·埃拜爾的這樣一行詩流下熱淚:“我是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孩 / 有美麗的骨頭”。他說:“我的骨頭不僅美麗,而且很高尚”;“我的骨頭負擔著壓在我身上的全部苦難的重量”。甚至把骨頭和皮膚上心靈上的傷疤,稱為自己的 “感覺器官”,“它們十分敏感而智慧,都有著異常堅定不泯的記憶”;“我只能用傷疤的敏感去感覺世界”,“沒有傷疤和痛苦也就沒有我的詩”。他還企望,自己和詩總是不歇地向夢游中看見的美妙遠景奔跑,“直到像汗血馬那樣耗盡了汗血而死”……

這,就是詩人牛漢,詩里蒸騰著“汗血氣”、被稱為“汗血詩人”的牛漢!

八十年代以后,他的詩歌創作迎來了第二個高峰期?!兜磕钜豢脳鳂洹泛汀度A南虎》發表后,引起關注。詩集《溫泉》1984年出版后獲獎。他的詩還被翻譯成英文、日文、德文、韓文,介紹到國外。九十年代的詩評界認為,牛漢是“當今創作力最為旺盛的代表性詩人”之一。

一個曾是他的詩友的著名政治抒情詩人對他說:“牛漢,你的詩里的‘我’,是‘小我’,我的詩里的‘我’,是‘大我’?!迸h對他說:“你的‘大我’空空洞洞,我的‘小我’是有血有肉的。”當一首又一首清晰地刻著人格烙印的詩章,從筆底涌出的時候,他的生命和精神世界,也越發顯得質樸、純粹、圣潔而廣闊。

“詩在拯救我的同時,也找到了它自己的一個真身。”牛漢如是說。

在度過了戰亂、流亡、饑餓、迫害、囚禁之后,在經歷了種地、建房、養豬、拉車、宰牛的勞改歲月之后,在苦難的錘砧的擊打下,他的人與詩,都日益成熟起來,愈加沉實而美麗。然而,他心依然年輕,血還是那樣燥熱,骨頭仍舊那樣堅硬,生命力依舊粗悍、蠻野、飽滿。

他還是那個十八九歲就寫下長詩《鄂爾多斯草原》的抒情詩人,只是更加堅實、堅韌和深沉。

他的詩里,有痛苦,有憤怒,有覺醒,有精神的追尋和魂靈的叩問,有深邃、崇高的境象與詩思,唯獨沒有絲毫奴隸哲學和庸人的氣息。他的文字,是拒絕庸俗、抵抗墮落、超越苦難、“不甘幻滅”的詩性記錄。

艾青曾對牛漢說:“你可真是一頭牛,有角的牛!”也許是因為看到牛漢詩中出現了一些桀驁不馴的帶有殺氣的意象,其中隱潛著的近似復仇的情緒,讓艾青感到了不安吧?

牛漢的確是一條真正的漢子,個性鮮明,脾氣倔強,極有血性。

1965年11月26日,在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位于天安門南側舊棋盤街)審判胡風的大會上,他敢于公開為胡風辯誣。這次審判,通知他和綠原、徐放、謝韜、閻望、蘆甸等人,出庭作胡風“反革命罪行”的“見證人”。事前,高檢院的一個女干部專門找他談話,和他打招呼,讓他實事求是地揭發、檢舉胡風,分給他的題目是“胡風是怎樣把我拉下水的”。

在法院的接待室里,他見到了綠原等幾位友人,互相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后就各自呆坐著,等候被傳喚出庭“作證”。輪到牛漢了,他被一個法警帶進一個莊嚴肅穆的大廳里,中間有室內籃球場那么大,周圍是一層一層地放上去的座席。迎面一個人,孤零零地站立在中央,這只能是胡風。周揚、劉白羽、邵荃麟等文藝界的首腦人物,則端坐在座席上,有說有笑。

四周大海怒濤般的眼睛,幾乎要將他淹沒。他看到,胡風明顯消瘦了,赭紅色的臉,略有些發暗;身穿一件棕色中式棉襖,出奇的肥大,幾乎長及膝蓋,兩只手一直不自然地攏在袖口里,顯然是被銬著的。胡風的這種形象,使他感到陌生和異樣。

胡風側過臉來,看了他一眼,他們有一瞬間的對視。胡風神情冷漠。這種冷漠的神情,在被打成“右派分子”以后的馮雪峰的臉上,牛漢也曾經看到過。這冷漠里,隱藏著強烈的自尊,還有難以覺察的輕蔑。

他本來應當照著經過審定的發言稿講,可到了最后,他又說道:“1953年9月,胡風攻擊黨的領導,說他們對文藝界的幾位領導偏聽偏信,這是胡風唯一一次攻擊黨的言詞”。

主審者大聲質問道:“是唯一的一次嗎?”他回答:“我只聽到這一次。”主審者喝令他停止發言,并立即退出法庭。

牛漢又是一個脾氣很執拗的人。

丁玲創辦、他擔任執行主編的大型文學雜志《中國》,被作協某些領導強行停刊以后,一個作協的頭頭見到牛漢,振振有詞地說,此事他也是不得已。牛漢當即氣不打一處來,說:“我不諒解!我不諒解!”當時,主持作協工作的是黨組書記唐達成,牛漢雖然也認為唐“人還是不錯的”,但是在《中國》??瘑栴}上,他表示對唐“不能原諒,我永遠不會原諒”。

1999年人文社評選“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在一次初選會上,我發言說自己作“知青”時,讀過郭小川的《致青年公民》和《向困難進軍》,印象很深。牛漢馬上接著說道:

“說老實話,我不喜歡!他寫這些詩的時候,我們正在受難!”

他總是這樣,在表達意見和看法的時候,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說什么,直來直去,態度鮮明,聽者也覺得爽利、痛快。他決不像我們這樣活得窩窩囊囊、唯唯諾諾、怯懦卑微,說話先要瞧著別人的臉色,想著對方喜不喜歡聽,聽了舒服不舒服,總想拐彎抹角、吞吞吐吐地把話說得圓融、圓通、圓滑。

在一個令人難忘的特殊時期,我曾陷入一場精神危機之中,極度頹唐、苦悶、消沉。牛漢知道了,每次見到我,都關切地問我最近在干什么。我回答:“我在混……”

他馬上嚴肅起來,盯著我,認真地說:“我可不混!”

我立刻感到羞赧、愧疚,低下頭,不敢注視他的眼睛。我明白他是希望我振作起來,盡快擺脫這種精神狀態,努力讀書,寫文章,搞研究,做有意義的事。十多年來,每當懈怠、疲懶、灰心的時候,便想起他的話語和目光,不禁添增了堅韌、振拔的勇氣和信念。

2003年9月11日上午,人文社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馮雪峰誕辰一百周年紀念會”。牛漢上臺發言時,先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接著說:“雪峰這個人?。 彼聊艘粫^續講道,“雪峰最看重、最欣賞‘詩人’這個稱號,他曾經說‘詩人’、‘詩人’,‘詩’和‘人’是血肉相連、不可分開的。雪峰自己,確實無愧于‘詩人’這個稱號。我很尊重他,也很懷念他?!?/p>

他又回憶起“文革”坐“牛棚”時,和雪峰住在一個房間的情形,說雪峰的習慣是每天睡得很晚,都是過了12點才睡,所以,夜里他們兩個人常常聊天。雪峰曾經談到毛澤東對魯迅的看法,認為毛實際上是反對魯迅精神的。那么,毛為什么在延安時把魯迅抬得那么高,稱他是“現代中國的圣人”、“文化革命的旗手”呢?因為,毛當時需要一個眾望所歸的人物來團結國統區的作家、知識分子和文化人。這樣的人,只有魯迅。實際上,這不是對魯迅精神的認同,而是對魯迅的一種利用。

牛漢還提到,郭沫若五十年代初不是說過,魯迅如果現在還活著,也得好好學習,改造思想,然后,根據他的表現,分配工作嗎?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晚年,牛漢的詩和文章越寫越好,很多篇章我都特別喜歡。1999年10月,北京秋意漸深,我到十里鋪他的寓所去看望他。剛進門落座,就對他說,我特喜歡那首《酷夏,一個人在北京自言自語》。

沒料到他極興奮,轉過身去,從書架上順手取下一冊《牛漢詩選》,翻開,大聲讀起來:

北京城沒有自己的云自己的雷

云都是從遠方飄來的

雷究竟藏在哪一片云里

誰也無法知道

不信,你喊叫一聲雷

雷才不答理你呢

北京城自己不會下雨

雷是從遠方的云帶來的

你以為當頭那一朵云能變成雨

唉,那朵云朝下面望望又飄走了

下不下雨我做不了主

打不打雷我做不了主

但是聽到遠遠的天邊有雷響雷動也痛快

望見遠遠的天邊有電光一明一滅

呆滯的眼神也會快活地明亮一下

雨下到別處也好

北京城至少能沾到一點涼氣

我也和他一起,放聲誦讀著。讀完,我們兩個人快意地相視,開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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