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愛讓我們變成天使。

１

回到原來的城市，繼續學校里循規蹈矩的生活……不能再看到夜空中數不清的星星，帶著過去，繼續前進，直到光明……

２

回程的車和去的時候開得一樣快。車窗的外面偶爾會看見一兩朵茂盛生長的向日葵，心中會泛起一絲驚喜，一直都深深熱愛生命力旺盛的植物，如今總是可以感受到它們的倔強與堅強了。沿路開始有賣李子的小販，他們都是一些提著竹籃的藏民，皮膚很黑牙齒很白。他們不會大聲吆喝，只是安靜地走到你的身邊問你是否需要買一些水果。

我告訴他們，她們，還有它們。我是愛這里的。愛每一朵云，愛一片天空，愛每一條河，愛每一顆星星，愛每一個生命。爸爸說，用心去愛他們。我想我做到了。我確定那個時候我像極了一個孩子，可以無憂無慮地奔跑，可以肆無忌憚地歌唱。Ｒｅｄ說：愛讓我們變成天使。

我不難過。我不難過。但愿我的眼睛，能留得住笑容。

３

沒有人知道。那天我離開學校在川西那個路牌底下站了多久。

一分鐘？五分鐘？一刻鐘？還是一個小時？

康定汽車站出站，右轉，１００米左右。路牌底下有兩個賣米花糖的藏民，是三十多歲的男子。他們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招攬顧客，他們的米花糖顏色鮮艷，還粘滿了各色的果仁，讓人覺得很有食欲。

路牌上面清晰地印著三個我熟悉又陌生的字：木格措。

讓我再想一想那些復雜卻很好聽的名字。

是的，我記得的。

那個眼睛最漂亮的小孩子叫做郎卡多吉。

那個笑容很完美的小孩子叫做巴桑。

那個外表很嚴厲其實很疼孩子的小管家叫做土登。

那個最聽話的做了班長的孩子叫做扎西曲批。

那個學習成績最好的孩子有個好聽的漢語名字叫做楊麗峰。

那個每天都要為學院拉水的孩子叫做羅卜頓珠。

那個最小的一點漢語都不懂的小孩叫做貝多。

那個最聰明的胖胖的有時喜歡欺負人的小孩叫白瑪汪青。

還有師父桑吉桑布，大管家昂旺降措，小管家堪布貢嘎扎西，藏語老師德托。

你們只是給了我一個習慣的微笑，我就以為你們是我的陽光。

讓我再想一遍你們的臉。伴隨我１８歲的夏天，永不老去。

我看到慈悲、善良、純真、寬容、理解、信任。

大家跟著我一起念：我來自四川省甘孜州康定縣新都橋鎮高爾寺佛學院。

大家跟我一起念：ａ，ｏ，ｅ，ｉ，ｕ，ｉｕ，ｕｉ，ｉｅ，ｕｅ，ｅｒ……

大家跟我一起念：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大家跟我一起念：ｏｎｅ，ｔｗｏ，ｔｈｒｅｅ，ｆｏｕｒ，ｆｉｖｅ，ｓｉｘ，ｓｅｖｅｎ，ｅｉｇｈｔ，ｎｉｎｅ，ｔｅｎ……

大家跟我一起念：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大家跟我一起唱：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

我不敢回頭，害怕眼淚的放縱。愛讓我成為你們的天使。天使是不可以輕易掉眼淚的。

４

“第二個路口往右走，一直朝前走，直到天亮。這是到永無鄉的路。”

孩子，其實我一直想給你們講兩個故事。一個叫做《小王子》，一個叫做《彼得·潘》，我們在那里，像待在永無鄉。沒有人知道，在一次又一次大學生志愿者離開的時候，有一個孩子站在房間的走廊上看著他們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問我，老師，他們是不是想爸爸媽媽了啊？然后我轉過身體背朝著他點點頭，他應該可以看到我點頭，但是他看不見我的眼淚。我不會告訴孩子們是因為這里條件很艱苦，我也不能告訴孩子們是因為外面的人很多都是害怕寂寞的。孩子們不會覺得寂寞，每天都過著充實滿足的生活。孩子們無欲望，無貪戀，生活自然就變得純粹。

我留到了最后，我想我是不是溫迪。溫迪是會講故事的漂亮小女孩，可是我不是。那么我應該不是溫迪，我留在這里，只講故事給自己聽，因為還是在隱隱擔心自己會害怕寂寞。其實自己從來都是不害怕寂寞的。一個人不孤單，每天樂此不疲地教他們大聲念書認真算題，累得不行。心卻是自由的，快樂的。

按時睡覺，在半夜收到很多短信，然后沒有力氣來回復。我知道大家的擔心、祝福和在乎，我都知道。按時說晚安，按時祈禱。不做玩偶，只做天使。

把《小王子》和《彼得·潘》放在枕邊，然后安心入睡，陪我直到天亮。我住在離天空很近的地方，很安全，不慌張，不匆忙。把書本留給你們，上面一定有我的痕跡。我來過，而且是那么虔誠那么認真，沒有任何別的目的，至少佛主會相信我。

１８歲以后，我是否可以再回到這個永無鄉。我想做你們的溫迪，也想做你們的天使，在你們明亮的眼睛里面尋找沾沾自喜的自己。

５

房間是一個溫情的地方，透著暖色調的光。一同過來的大學同學南生離開以后，擁擁睡在我的右邊。

擁擁坐在床上接電話的時候會笑得像一個很小的孩子，暖色的陽光隔著窗簾透進來，均勻地灑在擁擁的身上。我可以清楚看到她雪白的牙齒，藏族女孩子的皮膚總是黝黑牙齒總是潔白，可以在任何一片草地上躺下來，可以隨處扯一根狗尾巴草在嘴里嚼。

佛學院條件很艱苦，不通自來水。我們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我大聲地喊擁擁，擁擁。我從來不像他們一樣叫她擁擁姐，雖然她比我大２歲，但我還是習慣反反復復叫她擁擁，擁擁是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我記得我問起是哪一個擁的時候，她伸出右手在我手心輕輕地寫，提手旁，擁抱的擁。那個時候我們一大群人走在山與山之間，我沖她微笑，她也沖我微笑。

擁擁把我教的漢語翻譯給孩子們，孩子們都圍在她的身邊喋喋不休。

擁擁帶我回過兩次家，擁擁聽我說話聽我喋喋不休，擁擁講起她的故事簡單卻漫長，擁擁幫我洗過一條牛仔褲，擁擁替我拍過一些照片。我說擁擁我羨慕你的時候，她會靦腆地說我也羨慕你。或許我真的是羨慕她，她周圍的人群，她所在的社會，她擁有的幸福，她可愛的小侄兒。他們的生活在物質上是極度貧乏的，可是他們卻比我們這邊的孩子快樂很多。我看過他們手中螺絲已經松掉、油漆已經褪掉的變形金剛；我看過他們破舊的書本；我看過他們打鬧。每天都在門口守望在外做工的父親回家，有時候父親會帶回來一張白面大餅，有時候會帶回來兩瓶五毛錢那種汽水，即使很便宜他們也會舍不得大口喝掉。更多的時候只是帶回來一個吻。

擁擁。我忘記了問她的全名。

記憶中存在的唯一一個藏族女孩子。認真、堅強、質樸、純真，她叫擁擁。

６

孩子們，對不起。我想起那句，我沒有教你們的英文——Ｉ Ｌｏｖｅ Ｙｏｕ。

我真的不是故意。也許你們真的還是孩子，你們身邊有很多很多的愛，但是，都不是愛情。你們不懂什么是愛情，如同我一樣。有時候以為愛情是一封信，一個電話。

可是這個世界有太多太多的大人，他們如此現實，如此可怕。他們心中的愛情包括金錢、權利、利益、物質……沒有純粹的愛情。你們如此美好，他們一定會笑話你們誤解了愛情的意義。

還有，還有更重要的是，你們是未來的修行者，你們不能擁有愛情。和德高望重的師父一樣，你們是沒有七情六欲的。我開始覺得很不公平，但是這就是規則，任何一個不守規則的人都會殘忍地被趕出這個清靜的地方。想明白了，其實沒有愛情，最好。

桑吉桑布師父說他不會刻意討厭某個人，也不會特意喜歡某個人。師父應該是愛著你們的，至少師父是愛著你們的。如果不是愛著你們， 他不會放棄他工商管理學碩士的學歷，不會放棄他身價過億的身份，來到這里，來到你們身邊，和你們在一起。師父一直都是我敬佩的人。

離開的時候很想把這句你們一直想學到的英文教給你們——Ｉ Ｌｏｖｅ Ｙｏｕ。我愛你們。Ｙｏｕ可以是你的意思，也可以是你們的意思。就像曾經教過你們的那個單詞，Ｍａｎ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人類。

可是我真的不敢回頭，不敢再多說一句話。我把頭埋得很低，我把眼淚淹沒在你們告別的身影中。

７

利益對于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我再說什么，相信的人他們會一如既往地相信，而不相信的人依舊不會相信。當然，我只是一部分人的天使，我不能奢望所有的人都愛我。即使有一天我不能再守護他們，也會一直愛我的人，我便是他們的天使。我不是裝作清高，其實我也是卑微的。

回來的時候他們問我需不需要什么表揚信或者給學校開個證明什么的，我說我什么也不要。我和孩子們在一起拍照、做游戲、背詩歌、唱歌，我得到了我要的快樂和幸福。

回程的時候，得到大管家昂旺降措叔叔最真摯的祝福，他讓學識最高的堪布貢嘎親自給我披上哈達。雪白的哈達讓我滿心歡喜，神圣而不可褻瀆的日子里，我知道自己在用心教那些孩子。沒有去買回成都的汽車票，其實是不愿意和師父有任何聯系，這樣的思維似乎有一點古怪。

桑布師父似乎真的是一個萬能的人，可是除了支教我并不想和他有過多的聯系。有很多人想依賴師父的力量做一些什么，達到一些什么樣的目的，我可以假裝看不到聽不到，我只能管到我自己。我尊敬師父，或者把師父當作我的榜樣，但是我不依靠師父。大學的人變得越來越現實，做任何事情似乎都有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做不到，我想不了這么多，或許很多人覺得幼稚覺得傻氣，但是我可以感受到我自己內心的坦然與安定。

回程的路上接到師父的短信說路上小心，說不要理會別人的生活，也說不要被別人改變了生活，說了很多……我依舊還是敬佩這個可以拋開世俗的修行者。我說再會吧，他說一定可以再會。

其實很多時候，我們不必理睬那些小人，不必理睬那些狠毒的人，他們該有一些自知之明。

天使的心中只有愛，沒有恨。

８

我早晨按時起床，窗戶外面明亮，有小孩子高亢的歌聲，音域寬廣音質淳厚。８點準時吃早飯，饅頭和粥或者酥油茶。清晨上課，教孩子們寫漢字。“中國”“上下”“左右”“前后”……１２點準時吃午飯，土豆白菜，日復一日，卻讓我感到滿足。下午在溫暖的房間睡覺，有時候也翻過一個小山坡去河邊洗頭發或者洗衣服。一般都會有溫暖的陽光，我很少會涂防曬霜，任憑炙熱的陽光拂在臉上，喚醒我神經里面最脆弱的細胞，讓它們跳躍。

天很藍的時候我就拿著我的ｃａｎｏｎＡ６３０出去拍照片，不必講究過多的構圖，我把相機對準天空，定格那長久永恒的藍色。但是我無法定格我的微笑，這一分鐘揚起，可能下一分鐘就消失。只有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微笑才可以永存。

晚上一般是可以看到星星的。９點多了天才會完全黑掉，星星點燈照亮家門，擁擁說這是藏族人吃夜飯的時間。星空很明亮很干凈，可以在漫天的星空中分辨出北斗七星。一、二、三、四、五、六、七，一顆都不會漏掉，掛在天上直到天明。總是想起一首還沒有來得及教給孩子們的詩歌：“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看過一次流星，許過一次心愿。流星真的是稍縱即逝，差點就來不及。

９

呆在那里的時間并不久，但是我感覺得到與天空是如此接近。

從曾經與孩子們陌不相識，直到最后和孩子們就似朋友。我們在一起開心地鬧過、笑過、瘋過，還沒有離開便開始懷念。最后那幾天的早晨基本都是五點就起床，然后在房間門口看日出。早晨的第一道光線灑在佛經樓的金色瓦片上，我享受著那份圣潔。

孩子們開始跟著大喇嘛們念經。在朗朗的念經聲中，我發現自己是如此安心。孩子們有了很大的進步，不懂得一點漢語的他們，學會了漢語拼音中所有的聲母和韻母，學會了簡單的漢字，學會了好多首古詩，還有一些聰明的孩子學會了查字典。我告訴他們一定要堅持學漢語，漢語和藏語一樣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語言。

走的那天孩子們用剩下的粉筆頭在我房間的門上寫：老師不要走，我是甲央則仁。老師不要走，我是土登巴桑。老師不要走，我是……看到那些歪歪斜斜的字跡，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孩子們都圍在我的周圍，一個字也不說。我看到他們在偷偷地抹眼淚，我的眼淚也更加放肆，我提著包一個人朝前面走。

走到山底下，回過頭，還能看到孩子們在揮著手大聲叫我：王老師再見！王老師再見！

我還會回來。你們是我一輩子的天使。

10

但愿可以有緣再見。離天空最近的地方，紀錄了我18歲的夏天，記憶中的完美無暇。

后記：2007年夏天，作為四川師范大學影視學院的青年志愿者，我到四川省甘孜州康定縣新都橋鎮高爾寺佛學院教幾十個小喇嘛漢語。

《美文》的編輯姐姐約我寫“我的大學”，思量再三，決定作這篇文字，想記錄下這段發生在大學時期難以磨滅的印象。我知道，我的大學生活，將會因為這段記憶而無比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