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集中營的孩子們多是以美好的心情回憶著當初的苦難。沒有人能夠讀懂這些孩子的“童話”,或許唯有他們。
“我們的新統治者”
當日本兵出現在戴愛美眼前的時候,老師正在給她們上拉丁文課。課還沒上完,老師就低聲給學生們說,“我們的新統治者來了。”
學生們趴在窗口向外看,球場上已經站滿了日本兵和神社的僧侶。校園里的告示上說,學校已經歸大日本海軍管理了。僧侶隨后在球場上為天皇祈福,并宣布學校已經成為日本天皇的財產。
戴愛美是山東煙臺芝罘學校的學生,這所學校是1879年由傳教士戴德生創辦的,當時大約有500多名在華傳教士的子女在這里學習。
這一天是1941年的12月8日,事實上,在3年前日軍就已經占領了煙臺,但是在此之前,他們從來沒有侵占過教會的財產。
學校的老師們已經起了恐慌。早飯的時候,大家在廣播中聽到,美國艦隊在珍珠港被襲起火,繼續焚燒中……第二天,街上的報紙印著大字標題:珍珠港被襲!美國參戰!
這一天,英國僑民格拉迪斯·馬茂蘭女士的家里也沖進了一伙日本兵。他們笨重的皮靴踏得地板嘎吱作響。隨后逮捕了她的丈夫。被逮捕的還有很多外國人,他們一起被日本人押上卡車離去。
僑民們驚惶失措,街上流傳:被捕者皆被槍決了。
后來,格拉迪斯才知道日本兵押著那些外國人游街示眾后,就把他們拘禁在了一家旅館里。
此后,那些失去丈夫的女人們,每天帶著自己的孩子走過這家旅館,希望丈夫看見她們,知道大家平安無恙。
格拉迪斯·馬茂蘭也出自一個傳教士家庭。她的父親馬茂蘭牧師1884年就來到了中國。她和她的家庭在煙臺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直到1941年的12月8日,日本兵沖進她的家。
街上,滿載日本兵的汽車橫沖直撞,飛機上撒下“東亞新秩序”的傳單。但芝罘學校里,一切仿佛依舊。

這里的孩子們才不管外面發生了什么。最近的一個月來,他們正積極籌備著圣誕節的慶祝會。節目是拉丁文老師馬丁先生組織的。
馬丁老師是個樂觀的人,他和學生們有一個共同的想法,就是戰爭決阻止不了他們過節的慶祝。馬丁甚至當著學生和日本兵的面表演傀儡戲。后者也和學生笑作一團。戴愛美在回憶里寫道,人總是一樣,都是有感情的。這一來,我們和日本士兵的關系松弛了。孩子們也不覺得他們那么可怕了。
大人們對于戰爭的戰栗遠比孩子們要強烈得多。戴愛美的母親當時在西安,當她得知美國也介入了戰爭后,她惦念著四個心愛的孩子,鑒于日軍攻入南京前后的獸行,不寒而栗,終日臥床啜泣。
3個月后,日本人釋放了格拉迪斯的丈夫。但是她的弟弟卻沒有回來。后來她才知道,弟弟已經被日軍毒打而死。
之后,芝罘學校的孩子們和格拉迪斯一家被日本人限制著自由。
進入1942年,突然有一天,日本人宣布要把他們轉到集中營去,每人只許攜帶行李一件。
后來他們才知道,美國政府在洛杉磯建立了集中營,對大約6萬多日本人實施了關押。作為報復,在日本人統治下的盟國僑民也將面臨著相同的命運。
當年11月,他們被轉到山東濰縣的集中營。那里面已經有了來自天津、北平和華北各地的盟國僑民,其中英國人最多。
后來,戴愛美和格拉迪斯都分別撰寫了回憶錄,面對同樣的經歷,當時的兒童和成年人,卻有著不同的投影。
痛并快樂的生活
位于山東濰縣的集中營,之前是北美基督教長老會在山東的總部——樂道院。
自從這里成為集中營后,日本憲兵把院子里所有的樹木砍伐一空,壘起高墻,架起了電網。旋即,一座 “敵國人民生活所”(簡稱C·A·C)便替代了原本典雅幽靜的布道傳教之所。
戴愛美來到集中營后,僑民們還在不斷轉入,最多時達到了2000名。集中營里擁擠不堪。宿舍里,每張床與床之間相隔不到一尺。夜間小便、打鼾,甚至打飽嗝的聲音都清晰可聞,這對成年人來講苦不堪言。但在那些孩子們耳朵里,“這卻成了夜間的音樂。”
日本人把每一個人編號,印在臂章上。美國人用A,英國人為B。這些在成年人看來至為恥辱的事情,在孩子們眼里卻被顛覆。在日本士兵監視疏忽的時候,孩子們就將臂章倒轉,取粉筆涂去橫劃,成了代表勝利的V字。
在集中營里,像戴愛美一般大的孩子大約有100多名,他們成了那些成年人在陰霾日子里的所有歡樂。
到集中營后的大約一周里,戴愛美在日記里寫道,成年人對于那場遙無止日的戰爭深懷恐懼。而透過我們這些孩子的眼睛所見,戰爭無非是整天穿著便衣去集合上課、開會、舉行節目和戶外游戲等等玩意兒罷了。我們都相信老師會安排一切來照顧我們。如果她們不能,上帝一定會的!
她在日記里不斷地記錄著上帝與他們在一起的實例:集中營里千篇一律,整天吃發霉的面包。一天,孩子們希望有一點果醬或者奶油。于是他們一同跪下祈求。禱告完不久,一位老太太走進來問:“這里還剩下一點果醬,對我來說,它甜得過份,你們要不要?”那一刻,在孩子們眼里那個老太太就是帶來福音的天使,戴愛美在當日的日記里寫道,“我過去從來沒曾吃到那么好的果醬。”
集中營里每天雷打不動的是集合點名。點名時間有時會拖得很長。夏天熱不可耐,冬季滴水成冰。天真無邪的孩子們則習以為常, “日本兵查點人數,我們趁機會打彈子,作跳蛙游戲。”
卡爾老師在當年的信上寫著:“我面對日軍本身和被拘禁這兩件事全不懼怕……是否不久會被迫自掘墓穴,就地被處決而葬于此?那么我就為我自己名列最早的一批而祈禱。”
每一個傳教士教給孩子不止為自己祈禱,也為周圍的每一個人祈禱,于是,這里的生活痛并快樂著。
利迪爾,是孩子們最喜歡的傳教士老師,他曾是著名的奧運會冠軍,他放棄了在英國的一切來到中國教書育人。他的中文名字叫李愛銳。孩子們都親切地叫他“愛銳叔叔”,或用其綽號“蘇格蘭的飛毛腿”。
在孩子們當年的記錄里,竟然沒有痛苦。他們在后來的回憶錄中寫道,不必多說,痛苦、悲哀的經歷當然是述不盡的。可是我們終能勝過一切,至少在清除臭蟲捕蠅,捉鼠各方面的成績是斐然的。蒼蠅太多,利迪爾把我們組織起來,開展捕蠅運動。小約翰成績斐然,抓了3500只蒼蠅,細心地裝在一只玻璃瓶里,結果榮獲第一名。獎品是一盒罐頭肉醬,取自紅十字會的救濟物品。
女孩子們怕老鼠,利迪爾就發起打鼠運動,彼此競爭。最終他領導的一組獲勝,共抓捕了68只,亞軍的紀錄是56只。
第一個奔向自由的人
1944年6月10日早晨,集合點名的時候,爆出了一則消息,狄蘭和恒安石兩人昨夜逃跑了。這個消息在日本人和被關押的成年人聽來,多是驚駭不已。而孩子們聽到后,卻興奮得很。孩子們開始傳說,這兩個英雄剃了光頭,做成中國人打扮,越墻遁形。在孩子們眼里,除了飛天遁地,身懷絕技,自然無法突破這高墻電網。
他們甚至相信,狄蘭和恒安石被山東的游擊隊救走了,這兩個英雄之后還會組織來救援剩下的人,于是孩子們準備著,等待著,直到等到了美國人自己的救援部隊。
而這一幕在成年人眼里卻是殘酷的。兩個難友逃走后,日本人放出了軍犬,與他們同屋的9名單身漢被關了禁閉,嚴加拷問,拘禁了好多天。
太平洋戰場上的消息不斷傳來,日本人正在吃著敗仗。對于一些成年人來說,盟軍的勝利反而增添了愁腸。格拉迪斯在她的回憶錄中寫道,那些天,我們一家恐慌異常。日本人若預知自己必敗,是否將對所有俘虜施行殺害來泄憤呢?
在生活愈加難熬的日子里,僑民們看到了希望,盟國與日本將交換500名的戰俘。名單出來后,其中有美國人赫士和英國人利迪爾的名字,前者是集中營里最老的長者,后者是由英國首相邱吉爾親點的。
然而,他們卻把活著的機會留給了別人,而自己則相繼在1944年和1945年病逝于集中營。
當然,集中營里并非都像赫士和利迪爾這樣的人。
那里的生活對于一些青年人來說漫無期限且單調得要死。他們開始瘋狂地放縱。暗中偷情,尋找情欲之歡。為挽頹勢,利迪爾聯合傳教士在夜間舉行了游戲和體育比賽。
傳教士們甚至籌劃一些娛樂節目。比如戲劇、輕松歌舞、合唱、甚至有交響樂演奏。
但是骯臟的一面依舊存在,只是孩子們看不到。妓女,酒徒,吸毒者,游手好閑的不良青年,小偷,扒手,專偷廚房的飯食,將別人搓好正在暴曬中的煤球給偷走。
作為信徒,芝罘學校的孩子們在回憶里從未記下這些。他們寫道,集中營里的大人們之間很是融洽,他們總用“可以”來回答對方的任何要求。
1945年2月21日,利迪爾病死于集中營。學生們組成了一個儀仗隊,把他葬在集中營附近。3個月后的一天夜里,集中營里突然響起了鐘聲。原來,聽說德軍戰敗了,集中營里的僑民們相約悄悄爬上鐘樓為日本人敲響了喪鐘。
利迪爾死后,孩子們深信最后的勝利必屬于他們,因此需要慶祝勝利的樂曲。之后,每逢星期二的晚上,他們就悄悄地排練著歌唱勝利的樂曲,這個曲子是由美、英、中、蘇四國國歌擇段混合而成,再加上一些歌頌天國的唱詩,名字就叫“共和之戰曲”。
南腔北調混合在一起,即使是在一些懂英語的日本人聽來也是猶如天籟。
又過了3月,躺在床上的戴愛美聽到了轟轟的飛機聲。孩子們跑到窗口,一架巨型飛機盤旋在集中營的上空,機身漆著星條旗。
集中營里的人們沸騰了。這一天是1945年8月17日。
在每一個孩子的回憶里,他們都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是當天最先奔跑出去,沖向自由的人。戴愛美回憶,那一天她正在鬧肚子,腹瀉不止,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當她看到飛機的時候,她的描述已經成了一廂情愿的幻覺,她說飛機從她頭頂飛過,舷窗里有英俊的美國大兵向他招手,飛機銀色的腹部裂開,有降落傘徐徐著陸。然后,“我的腹瀉已無藥而愈,我第一個沖了出去。”
那一年她已經12歲了,在集中營里呆了三年,已經學完了進入大學前的所有課程。
戰后,回到美國,她成為了一名作家,撰寫了自己在濰坊集中營里經歷。讓所有讀者失望的是,在那份回憶錄中人們沒有讀出人類的苦難,而是讀出了一個孩子的“童話”。后來她愛上了政治,成了新澤西州的一名議員。
和戴愛美一樣,芝罘學校的孩子們多是以美好的心情回憶著當初的苦難。沒有人能夠讀懂這些孩子的“童話”,或許唯有他們自己。
60年后,一位當年集中營的幸存者回到故地,他叫史蒂芬,當年作為芝罘學校的學生被帶到濰坊的時候只有15歲。當年的濰縣,現在也已經成了濰坊市。
當地很多人問他,對于關押他們的日本人有恨嗎?這個老人說,沒有,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自私和漠然。人們不相信他的話,但是后來這些人才知道,史蒂芬1952年就辭了工作,赴日本傳教去了。在那里,他待了40年,就像當初利迪爾來中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