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常常以出人意料和難以捉摸維持著自身的神秘魅力。在“歷史就像小說”的法國,社會運動尤以其強烈的戲劇效果給后人留下深刻印象。比如1968年的五月風暴中,巴黎就再度轟轟烈烈地上演了法式革命傳統(tǒng)劇目——街壘戰(zhàn),只不過,這回主要演員換成了乳臭未干的大學生。
三十多年來,法國各界對這一事件褒貶不一,其意義不斷受到質疑。在該運動中紅極一時的極左派,由于不愿給右派做嫁衣,并不熱衷于回味這段歷史。法國社會學家讓-皮埃爾·勒·戈夫卻提醒我們,反思這一事件及其影響的時機已經(jīng)到來。
法國骨子里本是充滿激情和躁動的民族,而那一代法國青年又生活在富足而平庸的社會階段。正如福柯一代知識分子一心想要超越薩特一代,這群只有故事可聽卻沒有故事可講的青年終于有機會造就自己的傳奇了。他們用空洞無物的概念武裝到牙齒,在熱火朝天的批評和否定中宣泄著青春激情,體驗著前所未有的表達快感。各界民眾也積極參與大學生的討論,雷諾汽車廠的工人、咖啡館跑堂都上了講臺,爭相表達自己對社會的不滿。受人文傳統(tǒng)浸染的法國當局最終沒有動用武力鎮(zhèn)壓,然而其種種弊端仍受到運動分子的激烈抨擊。步步升級的暴力行為愈演愈烈,但“街壘前后的人都不想打死對方”。巴黎街頭,發(fā)生著一場言語暴力和肢體暴力的狂歡節(jié)。雖然后來失控的局面日益復雜化,戈夫最終還是將紅五月運動看作是“社會達到發(fā)展的新階段時,……停頓和發(fā)泄民主的時刻”。
紅五月運動結束后,極左派的影響力逐漸減弱,運動中討論的自治、女權、公民權等話題卻留在了公共領域中,并對之后幾十年的法國社會產生了深遠影響。甚至和六八青年患有相同“解構強迫癥”的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至今也仍是學術界和文化界的寵兒。
沒有人預料到法國在一個和平并逐漸富裕的時期爆發(fā)了這樣一場運動,正如沒有人預料到它的迅速失敗。然而這場運動將法國帶入了面臨眾多挑戰(zhàn)的新時代。正如《1968年5月,無奈的遺產》的作者所言,紅五月運動象征性地提到了革新共有世界的理念,同時卻開辟了一條切實破壞集體行動原則和準繩的道路。有關人和文化的觀念在“最美好愿望的名義下被搞得一團糟”,這個突變的事件為革命神話敲響了喪鐘,破壞了政治倫理和理性的基礎,給法國人留下了一份“無奈的遺產”。
運動分子高呼:“同學們向前跑吧,舊世界就在你的后頭”,“可是,要到哪兒去呢?”這種“烏托邦病態(tài)傾向”最終不能將法國社會引向一個美好的未來。戈夫語重心長地指出,只有跳出“六八”一代的視野,法國才有革新政治和文化的可能。“六八”一代中的激進分子“號召徹底拋棄文化遺產,根本不在乎取其精華為現(xiàn)在所用”,同樣經(jīng)歷了紅五月的作者,對這一拒絕遺產的運動所留下的“無奈的遺產”進行了深刻反思。這種對遺產的清算本身,已顯示出當代法國知識分子的可喜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