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尼克松在總統競選中對記者表示:我們決不能忘記中國,必須經常尋求機會與之談判,如同與蘇聯談判一樣。
至1971年4月,美國乒乓球隊訪華,中國民間先與官方表現出“中國的大門是永遠向美國人民敞開著”的熱情。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經過中美雙方幾次特別信使的傳話,尼克松總統決定委派亨利·基辛格秘密訪華。
基辛格原是德國猶太人,1938年移居美國,1943年入美國籍。他戰后進哈佛大學,專攻國際問題,獲博士學位,有一系列重要著作問世,成為國際戰略問題的權威,并擔任幾屆美國政府的外交或軍事顧問。尼克松被選為美國總統后,任命基辛格為國家安全事務助理,使他成為尼克松打破中美關系僵局的軍師和特使。
“波羅行動”

1971年7月9日至11日,基辛格對中國的訪問,是在高度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雖然中美最高層已有重大的信息交流,尼克松和基辛格本人對這次訪問還不是很有信心,是把它當作一次必需的冒險來進行的,此行以“波羅行動”為代號,意即像七百年前意大利的馬可·波羅那樣冒險。
6月30日,白宮發言人齊格勒在新聞發布會上宣布,尼克松總統將派基辛格博士前往南越、泰國、印度、巴基斯坦進行為期十天的訪問。7月8日抵巴基斯坦新首都伊斯蘭堡,只有三個記者跟著,他很高興。
按既定日程,他需要在巴基斯坦停留四十八小時。他先去總統府拜會葉海亞·汗總統,在美國大使館同大使共進午餐,然后出席葉海亞·汗總統特意為他舉行的便宴。在宴會達到高潮時,基辛格突然手捧腹部,連叫難受。葉海亞·汗總統大聲說,伊斯蘭堡天氣太熱,會影響基辛格恢復健康,要他到伊斯蘭堡北邊群山中葉海亞·汗的別墅去休養。基辛格正在遲疑不決,巴基斯坦總統堅決而且懇切地說,在一個穆斯林國家,要依主人而不是客人的意志作決定。基辛格手下的一位特工,馬上派他的一個同事到山口別墅那里去打前站,了解情況。宴會結束,基辛格正在賓館休息,打前站的特工打電話回來說,那里的別墅不宜于居住。基辛格只好請巴方把那位倒霉的特工扣留在山中,因為這只是一出戲,基辛格并不是要去那里,而是要去中國!
7月9日,伊斯蘭堡的凌晨3∶30,基辛格在賓館起床,吃早飯,4時同他的隨行人員乘坐巴基斯坦外交秘書蘇爾坦·汗駕駛的軍用汽車去機場,帶上一頂大檐帽和一副墨鏡,以免偶然路過的行人把他認出來。在機場,一登上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波音飛機,就看到從中國來迎接他的外交部美大司司長章文晉和其他中國官員。沒想到的是,也在機場的一位巴基斯坦籍的倫敦《每日電訊報》記者認出了基辛格,問巴基斯坦官員基辛格要去哪里。回答是要去中國。這位記者連忙回到辦公室,向倫敦報社發了一條報告這條重要消息的急電,幸好倫敦的值班編輯“槍斃了”這條消息,罵這位記者準是喝醉了,基辛格怎么會去中國?真荒唐!
在四千公里以外的北京,我們認真地準備基辛格博士的秘密來訪,也已經有些日子了。1971年5月下旬,在周總理主持下,中央政治局研究了中美會談的方針,會后總理就此向毛主席寫了報告,得到主席的批準。中央決定為此項任務成立由周總理、葉劍英元帥和黃華組成的中央外事小組。
當時周總理為談判成立了專門的班子:葉帥、我、美大司司長章文晉、周總理特別助理熊向暉、外交部禮賓司副司長王海容、冀朝鑄和唐聞生等同志參加。這個班子仔細分析了國際形勢和美國的情況,反復討論了會談方案,對尼克松、基辛格的政治觀點,個人歷史,個性和特點都作了研究,周總理經常親自主持討論。他也看了尼克松的著作《六次危機》、尼克松在堪薩斯城剛發表的演說、尼克松喜歡的電影《巴頓將軍》以及基辛格的主要著作。
巴基斯坦總統對基辛格的秘密訪華事宜高度重視,對各個環節包括用專機送接均作了充分準備。7月6日中午,試航的巴基斯坦波音飛機抵達北京南苑軍用機場,章文晉、 熊向暉和王海容等人去機場迎接。8日清晨,巴基斯坦專機返航,章文晉、王海容、唐聞生、唐龍彬隨機去巴基斯坦迎接基辛格一行。7月9日北京時間正午12時,基辛格等六人在章文晉一行的陪同下乘巴基斯坦專機抵達南苑機場,葉帥、我、熊向暉、外交部禮賓司司長韓敘到機場迎接。基辛格一行下榻于釣魚臺國賓館五號樓。
當時尚在文革高潮中的北京,處處都懸掛著革命和反帝標語。為了保證基辛格秘密訪問的成功,經請示毛主席,對各種標語不做任何改動。基辛格抵達機場后,由葉帥陪車,我則陪同美國負責東南亞事務的助理國務卿霍爾德里奇進城。在從機場到釣魚臺的公路兩邊不時出現大幅標語:打倒美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等,霍爾德里奇問我,標語寫的是什么內容,我如實給他翻譯,他感到很不自在。直到與周總理會見,美國人的緊張感才得以消失。
“要走向同中國和好”
從7月9日下午至11日下午1時,周總理同基辛格進行了六次會談,地點在釣魚臺國賓館五號樓或人民大會堂福建廳。周總理按照中國尊重客人的習慣請基辛格先談。基辛格拿出了一本足有七公分厚的文件夾,讀起他同尼克松一起起草的一篇很長的講稿。我們都耐心地聽著。基辛格讀完后,周總理說:交談嘛,何必照著稿子念呢?基辛格說:我在哈佛教了那么多年書,還從未用過講稿,最多擬個提綱。可這次不同,對周恩來總理我念稿子都跟不上,不念稿子就更跟不上了。基辛格的幽默把大家都逗笑了,會談的氣氛也輕松了許多。
基辛格一開頭就說,尼克松總統仔細閱讀了美國《生活》雜志刊載的毛主席與斯諾的談話。尼克松總統有一個信念,強大的發展中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對美國的任何根本利益都不構成威脅。在沒有同你們討論和沒有考慮你們意見的情況下,美國不會采取涉及你們利益的任何重大步驟。
周總理表示,歡迎尼克松總統來中國。中美兩國人民是愿意友好的,邀請你們的乒乓球隊訪華就是證明。總理談起臺灣問題,說臺灣屬于中國有一千年以上的歷史,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尼克松總統給我們的口信是“要走向同中國和好”,這就應當使中美關系正常化,包括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代表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臺灣是屬于中國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已歸還了中國。
基辛格說,美國不支持“兩個中國”和“一中一臺”,也不支持臺獨。如果沒有朝鮮戰爭,臺灣也許早已會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目前美國在臺灣的軍事力量,三分之二與印支戰爭有關,美國已決定盡速結束印支戰爭,在本屆政府任期內撤出三分之二駐臺美軍,隨著中美關系的改善,再撤出其他部分。關于臺灣的政治前途,美國保證不主張“兩個中國”或“一中一臺”,不鼓勵、不支持臺獨運動,不再重復“臺灣地位未定論”。
關于正式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為唯一合法政府這一政治問題,預計在尼克松政府下屆任期的前半段可以解決。基辛格談到恢復中國在聯合國席位問題,表示將放棄需要三分之二多數票的重要問題提案,同意以簡單多數票接納中國,并同意中國取得安理會席位,但驅逐臺灣問題美國仍堅持需經三分之二多數通過。
周總理發言反對此議,表示進聯合國的問題中國并不急,問題是美國將陷于矛盾和困難之中。
基辛格提出,希望中方出于仁慈,提前釋放仍在中國服刑的幾名美國犯人。那時在中國服刑的美國犯人,既有朝鮮戰爭期間侵入我國領空進行間諜活動的美國中央情報局特工唐尼和費克圖,也有在越南戰爭期間侵入我國領空的美軍飛行員史密斯和費林。
周總理表示,根據中國的法律,表現好的罪犯可以縮短刑期。越南戰爭尚未結束,與此戰爭有關的美國犯人釋放問題不予考慮。事后,中國政府于1971年釋放了費克圖,1973年釋放了唐尼。后來到美越停戰協定簽署和生效后,中方與越南政府采取同步釋放美俘行動,才把史密斯和費林押解出境交給美方。
在六次會談中,中美雙方的話題涉及了總的國際形勢和其他一些重要的國際問題。還討論和解決了當前需要解決的兩個具體問題。一是確定不再恢復中美大使級會談,建立新的直達雙方最高層的秘密聯系渠道——巴黎渠道,中方聯系人是駐法大使黃鎮,美方聯系人是曾任尼克松翻譯的駐法武官沃特斯。更重要的是,商定雙方將同時(北京時間7月16日上午10時30分,華盛頓時間7月15日晚上10時30分)發表尼克松將應邀訪華的《公告》。
因周總理在7月10日晚上另有重要活動,根據他的指示,我和章文晉同志先與基辛格就公告草案談了一輪。雙方都提出了一個稿子。我們的稿子比較簡單,說基辛格來中國,同我們進行了會談,尼克松總統準備來中國訪問。美方的稿子渲染基辛格同我們這次的會談,涉及亞洲和世界和平的基本問題,是以誠摯、建設性的方式進行的;而尼克松的來華訪問將有助于重建兩國人民的聯系,并對世界和平作出重大貢獻。
我表示,臺灣問題都還沒有解決,其他問題怎么談得上?關于尼克松的來訪,美方的稿子強調是中國邀請。我說這不大符合事實,我們是同意邀請。基辛格也不同意我們的稿子,說那樣就像是尼克松自己邀請自己訪華。
雙方會談暫停后,我根據周總理事前的指示,直接去見毛主席向他匯報。當主席聽我說基辛格認為中方草案的意思是尼克松自己邀請自己訪華時,大笑著說,要改要改。當我們告別主席走出他的書房時,我回頭再看了一下主席,只見他仍坐在沙發椅上向我們彎腰抱膝。我問王海容,主席在做什么。她說,主席在向你們行大禮呢。我們忙說,真不敢當,希望主席健康長壽。
第二天上午,在周總理提示下,對我方草稿略加修改,我們再與基辛格會談,即刻取得一致,雙方皆大歡喜。最后商定的《公告》全文是:
周恩來總理和尼克松總統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博士,于1971年7月9日至11日在北京進行了會談。獲悉,尼克松總統曾表示希望訪問中華人民共和國,周恩來總理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邀請尼克松總統于1972年5月以前的適當時間訪問中國。尼克松總統愉快地接受了這一邀請。
中美兩國領導人的會晤,是為了謀求兩國關系的正常化,并就雙方關心的問題交換意見。
“獲悉”(英文為Knowing of)兩字是周總理的杰作,避開了誰主動提出訪華的問題,使美國的面子更好看。基辛格因而在尼克松總統“接受了這一邀請”之前加上了“愉快地”這一副詞,投桃報李。
《公告》不把尼克松的訪華說成是將對世界和平作出重大貢獻,卻點明要謀求兩國關系的正常化,不只是像美方初稿所說的重建兩國人民的聯系。基辛格在這次同周總理的會談中主動談美國將逐步從臺灣撤軍,卻不愿談中美關系正常化,把它推到尼克松的下一總統任期。美方的《公告》稿是與此一致的。
關于尼克松訪華的具體時間,周總理曾在與基辛格的會談中問過,是否定在1972年5月1日以后,因聽說尼克松要訪問蘇聯。基辛格表示,最好在3月、4月,而且是先來中國。當周總理向毛主席匯報《公告》的最后定稿,談到尼克松5月以前來中國時,毛主席說,《公告》一發表,就會引起世界震動,尼克松可能等不到5月就要來。此后的事實果然是如此。
中美關于尼克松訪華的公告于7月16日上午10時30分和7月15日晚10時30分同時在北京和華盛頓宣布。公告在中國國內和全世界引起了強烈的震動。
公告的發表使中美關系正常化進程一下子拉得很近,許多同志對此思想準備不足,可能一時接受不了。兄弟國家更是這樣。于是,周總理緊急安排做國內外同志的工作。
7月12日,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召開了在京二千多名中高級干部大會,用了三個多小時講國際形勢、中美關系和我對外政策。周總理又于13日至15日飛河內、平壤,向越南和朝鮮黨的領導人通報基辛格秘密訪華和中美會談的情況。他從平壤返回北京后立即向住在北京的西哈努克親王作了同樣通報。
被稱為尼克松“效庫”(英文“SHOCK”一詞的日本譯音)的公告在世界各地激起強烈反應,同美國關系緊密的日本政府也僅是在美國時間15日10時30分之前一小時才被通知此事。日本朝野生怕被再度甩在一邊,便開始認真考慮同中國恢復邦交之事。這個公告對各國在聯合國關于恢復中國合法席位問題的態度也有重要影響。
“他改變了世界?”
1972年2月21日,尼克松偕夫人帕特里夏在國務卿羅杰斯、總統國家安全助理基辛格等的陪同下乘美國總統專機抵達北京,對中國進行為期七天的歷史性訪問。尼克松抵京后三小時,毛主席在中南海會見了他和基辛格。
28日正式發表聯合公報,稱為《上海公報》。《公報》既陳述了中美雙方的共同點,也用各自分別表述的方式將彼此的分歧講得明明白白,創造了世界外交文書的新風格。28日,尼克松滿意地離華返美,周總理也從上海飛回北京。總理向主席匯報說:“尼克松高興地走了。他說他這一周改變了世界。”毛主席說:“哦?!是他改變了世界?哈哈。我看還是世界改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