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除夕,高陽獨自一人投宿在臺灣凱悅大飯店,透過落地玻璃窗,看見窗外霓虹燈閃爍不停,仿佛在演奏一支凄婉的曲子。他想喝點白蘭地,借以排遣形單影只的寂寞,瘦骨嶙峋的手按響了門鈴,等服務生送來白蘭地,又揮揮手,臉上的表情是無可奈何。
醫生已多次警告,他不能不聽。此時獨坐于圈椅,只能回想一些關于酒的往事:有一次,高陽以聯合報專屬作家的身份訪日,登機之前,特地在機場的免稅商店購了兩瓶威士忌、一瓶白蘭地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而他此行的目的之一,是到日本舊書坊間去淘古籍,因此被人戲稱是“攜子覓妻”之旅。
雖是戲趣之語,也能領略高陽的書酒之情。詩人痖弦贈他美稱“大飲者”,他謙虛地回信說愧不敢當,只是一“高陽酒徒”而已。
三十多年前,他站在一個鮮為人知的起點,心中懷揣溫情,撐起獨木舟往上溯源,一直劃進歷史的深處。
從報紙上連載的第一部小說《李娃傳》到膾炙人口的“慈禧系列”、“胡雪巖系列”,著述《高陽作品集》73種共92冊,一生筆耕不輟,殫精竭慮。
每當勞累疲憊之時,只要一聽到報社說讀者在催稿,又重新打點精神,自然而然地坐到寫字臺前鋪紙提筆。他期望能喚起同胞對歷史的溫情。
國學大師錢穆說,對本國的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已往的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另一位國學大師錢基博說,對歷史有溫情,民族才會有向心力。
江湖上到處傳頌一句話:“有水井處有金庸,有村鎮處有高陽”。他聽罷搖頭一笑,自嘲是嗜好屠紙的“屠夫”,著作等身僅僅是喜歡涂鴉,謙和的話中暗藏機鋒。
三十多年,他鉆進故紙堆,重新獲得對過去事物的新鮮感,拼盡全力復活歲月深處的人和事,他的筆下流淌出一條波瀾壯闊的歷史長河,曲折連綿,逶迤而行,間或有掌故野史像碎散的金屑,點綴在每部著作的縫隙之間,讓人玩賞之余又禁不住肅然起敬。
按理說,高陽對世事洞察入微,理應將現實安排得有條不紊。其實不然,在高陽心目中,對人情世故的知曉和皈依完全是兩回事,知曉是對世界的認知能力,皈依則是他的精神人格很難允許的,因此長于論事卻拙于安頓自己的生活。
37歲那年,高陽出任一家電影公司總編劇,名氣看漲的他綺夢連綿,幻想有一段才子佳人式的愛情,他把辛苦爬格子的錢花費在一位大牌女明星身上,并買了輛豪華轎車代步,以博得美人的歡心,結果背了一身債,感情上卻一無所獲。
直到54歲,才與22歲的郝天俠結婚,可惜沒過多久婚姻破裂,5年后正式辦理了離婚手續。
婚姻失敗之后,高陽心里充滿了寂寞與感傷,一次來到臺北一家小酒館,對菜肴中一盤烤麩興味無窮,油而不膩,大有嚼頭,他告訴應侍生,要見見廚房里的大師傅。誰知見到的是體態豐滿、眉目俊秀的吳菊芬,兩人把酒對坐,聊起了家常。于是,在高陽余下的歲月中多了最后一位紅顏知己。
咀嚼人生旅程,品味的是說不出的苦澀,盡管如此,高陽卻依然熱愛生活。有朋自遠方來,常常會不自覺地開懷暢飲,隨后是無休止的咯血,“見到垃圾桶里盡是衛生紙團,且都染滿了殷紅的血漬”,來客奪杯相勸,高陽笑道:“人生幾何,對酒當歌,喝酒不能盡興,生有何歡?”
1992年5月,高陽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又一次開懷暢飲后,當天下午他即倒臥在家中走道上,鼻孔流血氣喘吁吁,終因搶救無效,于6月6日去世。
當臺灣《聯合報》副刊主任、詩人痖弦那沙啞的聲音宣布“高陽的連載,現在永遠中斷了”這句話時,人們這才意識到了什么。此后的幾天,臺灣再度掀起了“高陽熱”,若干年后波及到大陸……這一切對于高陽能有什么意義呢?包括他那位終于辦妥了離婚手續、出家為尼的紅顏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