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來,上海開埠,我國文化便有了京派、海派之分。而海派文化的發源地,就在四馬路。當年,英國倫敦布道會傳教士麥都思在此傳教,故稱“布道街”。
他在四馬路附近的望平街,開“墨海書館”,雇傭了一批落拓文人——“秉華筆士”,來傳教和傳學。因此,談海派文化,不可不談麥都思和“秉華筆士”。
“秉華筆士”中,有幾位中西會通,為我國近代文化開山的人物,如王韜、李善蘭等,有了他們打底子,“墨海書館”就成為海派文化的淵藪了。
此后,這些“秉華筆士”,從“墨海書館”放射出來,使總長不過1453米的四馬路及附近的望平街上,興起了無數報館、書館、印刷所。

四馬路一直在變,先是變成布道街,預示了海派文化的一方面,后來又變成福州路,展示了海派文化的另一面。布道街為什么會變成福州路呢?
因為第二跑馬廳的興起,將英租界拓展至西藏中路,工部局給新的四馬路命名時,作為該局五董事之一的名叫馬太提的英國人,建議改為福州路。
當初,他乘船來中國時,曾在福州碼頭邂逅一位中國女子,因此而思念之,當他終于抱得美人歸時,便以這段艷遇為提議,其他董事居然都同意。
上海開埠后,即有秦淮河上之畫舫,入黃浦江和吳淞江游弋。
后來,太平軍據東吳之地,禁娼,寧、蘇、揚之妓女奔滬,入租界,分布于四馬路中段,以路北的會樂里和路南的同慶里為中心,東起中和里,西至大興里,北起三馬路公陽里,南至五馬路慶云里,形成亮麗之艷色。
四馬路,是開放的奇跡,我國近代文化產業在此沛然興矣。
如果說上海是西方文化登陸我國的港口和集散地,那么四馬路就是西方文化產業化的生產加工基地,妓業在此,理所當然成為文化產業之一隅。
四馬路,東西向,文化產業分布,一分為二,東段“福州路文化街”,為文化制造業,西段“四馬路長三書寓”,為文化服務業——消費性娛樂業。
對此,英租界工部局有清醒認識。早在1854年,工部局董事會就發布兩次決議,堅決取締鴉片、妓女、賭博,并拆除其地面建筑物,偵探捉拿罪犯。
改名“福州路”是一個標志,暗示了妓業屬于文化產業,不久,工部局就給四馬路上的長三堂子頒發營業執照,還在執照上注明為“書寓”。
文人和妓女是共生的,正如男人和女人一般。
文人賣文,妓女賣身,賣的對象和方式不同,身價也就不一樣。
文人要將文章賣給帝王家,先要通過科舉考試,入仕途,登天子堂,這條路太長,可只要上了路,似乎一生都有了保障——被王權一次性買斷。
相比之下,妓女還要相對自由一些,當然被鴇母買斷了的除外。
那些擁有自由身的妓女,在性愛市場上出賣自己,零售,還是批發?從良,還是改嫁?自己可以選擇,較之仕途上的文人,似乎要多一點“獨立的精神”。
妓女,并非女人走投無路的選擇,而是傳統女性爭取自由的選擇。不是所有的妓女都因家貧而沉淪,都是“被損害,受屈辱”的一群,有的因為自尊。
她們往往自覺和不自覺地選擇了“反求諸己”——自立的生存,不依賴男人和家庭,因此,男權社會的評價往往扼殺她們,否認她們的獨立精神。
反倒是那些期待王權收買和被王權買斷了的文人,他們成了王權主義的化身,哪還有什么“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真正是“受屈辱”的一群!
他們到妓女那里去,還能聞到一些自由的氣息,聽到一點獨立的聲音,還有人用性與愛,來修補其“被損害”了的人格——“受屈辱”的文化個體性。
妓女能給予的,不單純是性的交易,愛的交流,更以微弱的自由之聲,激活了男人的自尊。自尊,王權給予不了,妻妾也給予不了,它來自心靈。
自由的氣息,吹拂心靈,我們內心,渴望永恒之女性。歌德詩曰:“永恒之女性,引導我們上升。”“永恒之女性”我們有嗎?柳如是、李香君……
如此,我才讀懂了《柳如是別傳》:中國文化需要“永恒之女性”。
但近代文人已有所不同,那些自由撰稿人,從全國各地跑到上海四馬路來了。在四馬路上,他們相遇了追求自由的另一群“她們”,同是天涯自由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她們”為漂泊的書生提供“書寓”,使“他們”安頓。
而“他們”卻把四馬路做成了文化街,不是像秦淮河畔那樣的純消費性的文化街,而是近代化的文化產業街,在不到三里路長的馬路上,他們竟然開了一百多家私營的書報館,有史以來,中國的文人何嘗有過這般盛世?
上海四大報紙,《申報》、《新聞報》、《時報》、《神州日報》,都從這里印發;中國三大書局,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世界書局,也在此地出書。
這些私營的報業和書業,就矗立在書香和花香飄逸的四馬路上。
這里是文化的產業化基地,也是文人的自由化基地,有了這樣的基地,文人何必“應帝王”?貨與帝王家,何如靠自己!我們以王韜為例。
四馬路文人,王韜可算代表,請看:
他是第一位翻譯《圣經》的中國人,
是第一家華文報《循環日報》的創辦人,
第一家華商出版社中華印務總局的創始人,
還是第一個登上英國牛津大學講壇的中國人,
第一個在報紙上發表連載小說的人。
這幾項第一,今天看來,都很了不起,可在當時,沒人認為是正業,因為,哪一項都與王權無關,不過,他靠一支筆,證明了自由的價值。
他難以成為王權主義者,便落得去做一個自由化的文人。
可起初,他并不想這么做,他像所有的傳統文人一樣,都有一種圣化情結,一番政治抱負,16歲那年,他考中了秀才,乳臭未干,就夸下大口:
“他日當為天下畫奇計,成不世功,安用此三寸毛錐子哉!”
這樣的王權主義口吻,道出了對刀把子的向往和沖動,不需要有什么異稟,大凡念了幾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都會說這種大話。
可是一年后,他鄉試不中,就跑來上海,一來就迷住了。五光十色的上海,在他眼里,“幾如海外三神山”,他不想回去。
從此,他不再參加科舉,因為他發現,他的“三寸毛錐子”,在上海有戲。他先是在《墨海書館》做筆士,一邊翻譯《圣經》,一邊狎妓。
紅袖添香夜譯經,這是四馬路上才會有的故事,人生如此足矣!
追求自由的文人與追求自由的妓女,在四馬路上來相遇。有一天,他下了班,從報館出來,換一身衣服,去吃飯。
四馬路上有西餐,最有名是一品香,他找了個位子,臨窗而坐,一個養眼的女子,從目下悠然而去,他一打聽,知她亦是蘇州女子,名陸小芬。
于是,輕車熟路,去找了鴇母,不料,卻被拒絕。因為她已被蘇州絲綢大王顧永年包了。他想見她,她便下了樓來,一問,才知是王韜。
須知,他的名頭,掛在書報兩界,四馬路上,誰人不曉?一年后,他聽說顧永年已破產,于是,舊地重游,來尋佳人。
兩個追求自由的淪落人,宛如他鄉遇故知,一番山盟海誓。
然而就在此時,由于他曾給太平軍獻計,太平軍失敗后,事發,朝廷要捉拿他,聞訊,他連夜逃走。沒想到,卻連累了陸小芬,被官府捉拿了。
陸小芬雖是妓女,卻忠貞不渝,受盡了折磨,而始終不屈。關了好幾年,才被釋放出獄,從此身價掃地,只能做野雞。
事隔22年,王韜回來了。期間,他曾流亡香港,逃難英國,后來,李鴻章批準,他回了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找陸小芬,終于找到了她。
可她卻不相認。她活著,苦不堪言,就為了等這一天,見他一面。既已相見,知他平安歸來,足矣!何必還要相認?萬般羞辱后,經歷難啟齒。
于是,她突然消失,四馬路上,留下了這篇“茶花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