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紀初中期的沐浴,是一場全民參與的游樂。然而,蔓延歐洲的黑死病卻讓這一古老的習俗在歐洲絕跡。數百年間,沐浴走過了從全民浴樂到談浴色變,最終回歸歷史舞臺的傳奇之路。
1310年的藍天下,風塵仆仆的雅克布·馮·德爾瓦騎士馳入好友在德國山林中的城堡,騎士把鎧甲和盾牌暫時掛在釘子上,匆匆走向庭院的大樹下。樹下早備有熱氣騰騰的浴桶,女仆和城堡的女主人微笑等待。可愛的女仆把花冠遞向雅克布,口中念著祝福的禱告。在木桶盡頭的雜役正用吹風機吹火,以便讓用來添加的熱水不要冷卻。騎士愜意地躺在浴盆里,身上撒滿了玫瑰花瓣。女主人脫下外袍,打算進入浴盆,以親自照顧騎士傷口的熱情來表示自己衷心的歡迎。這是一個視沐浴為迎賓重要禮節的時代。
1610年5月的清晨,當法國國王亨利四世的密使發現即將接受召見的大臣蘇利竟然在自己寓所中沐浴時,召見的事情變得復雜了。盧浮宮的密使當場色變,再三叮囑蘇利暫勿成行,千萬別去戶外,然后馬上趕回宮廷稟報這等嚴重事態。蘇利的親信和醫生立刻趕來獻計獻策,阻止主人的外出,醫生更開出了一套詳盡的補救計劃,彌補沐浴對人體帶來的不利傷害。
此時國王的命令也到了:立刻停止沐浴,今天不必趕來見我,明日等候召見,必須穿戴上睡袍、厚鞋以減輕今日沐浴帶來的不適。我十分擔心你的健康。國王的召見被沐浴中斷,周圍卻無一人感到驚訝。這是一個視沐浴為健康大敵的時期。
從平民到貴族的浴樂
中世紀初中期的沐浴,是一場全民參與的游樂。對于下層平民,沐浴的樂趣莫過于在河流里的游泳比賽和禮拜時的沐浴。無論是查理曼大帝500名士兵的游泳大賽,還是鄉間教堂的日常洗禮聚會,都是平民家中津津樂道的話題。此時沐浴早已融入尋常人家生活之中。
那時受洗無論男女都是坦然裸身進行的,所以年輕的神父常有面對不著寸縷的美麗女教徒,尷尬而跑的詼諧記載。
對于中世紀特有的騎士階層而言,沐浴則是相伴一生的大事,授予騎士稱號的神圣儀式首先就包括沐浴,這意味著在成為騎士前必須清除污垢,使自己靈魂無暇。甚至在騎士追求貴婦的傳奇中,決心為榮譽決戰的英勇騎士首先想到拿澡盆子發誓 :劍刃未飲仇人之血,有何顏面沐浴潔身。
按禮俗,騎士們歸來,洗去征塵,休息為要,飲食次之,沐浴和休息甚至比饗宴更重要,因此所謂騎士的征程就是從一個城堡洗到另一個城堡。作為騎士家庭的女主人,在款待客人時,沐浴的熱水、花瓣香料、侍浴的侍女則是需要比精美的食物更優先考慮。不少地區還有著城堡的女主人要親自陪同客人沐浴以顯示熱情的風俗。
對于大貴族階層,沐浴活動就不僅僅是高雅禮儀的象征,更是財富權勢的象征。在14世紀《女子禮儀》一書中談及貴婦人的沐浴,“如果不經常洗澡,就會有很多人看不起她!”沐浴也因此充當了宴請嘉賓中的重要角色。1467年勃艮第公爵在款待薩瓦王后夏洛特及女伴時,不僅讓她們享受了四次美好而奢華的沐浴,還特意多上了五道肉食讓她們沐浴時享用。
隨著東征騎士帶回來的大量東方香料,騎士貴族間的沐浴更是發展到了清洗不同身體部位的沐浴液數十種,連清洗指甲的沐浴液都有專方調配。
公共浴室里尋歡作樂
13世紀法國巴黎已經遍地是公共浴室,甚至還出臺了行業要求:洗浴設施通常包括公共浴池、干蒸汽浴室、濕蒸汽浴室,還有單坐或雙坐的木桶,人們可以坐在木桶中盡情享受美食、美酒。
不僅是巴黎,當時歐洲各國城鎮都是公共浴室林立,浴室的經營早已經成為繁榮的行當。公共浴室的休閑也早已融入了居民的日常生活。沐浴是如此大眾化的活動,以至于主人可以很平常地把一次沐浴作為對仆人、工匠、短工們的賞賜。人們還可以根據價格的不同,選擇沐浴時的浴缸、美酒、佳肴甚至床。
隨著第一次十字軍東征,騎士們把土耳其蒸汽浴帶回了歐洲,隨即這一沐浴方式風行開來。百年內土耳其浴室在意大利境內達到了600余家。伴隨著蒸汽浴的流行,很多中世紀的醫生不但自己開起澡堂子,更干脆把理發、放血治療等也一并在浴室中完成。
值得讓人回味的是,那數百年間無論是德國鄉下的簡陋浴室,還是神圣教堂的浴室都是男女混浴制。盡管人們視其為自然行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男女混浴的“游樂”效果卻在城市的公共浴室中越演越烈,以至到15世紀公共浴室已經具有情欲色彩。很多貴族的浪漫獵艷之旅就是各個城市的泡澡沐浴之旅。
宮廷禮儀的推廣,人們的體面意識和廉恥觀也漸漸發生了轉變,男女分浴的原則也在緩慢確立。15世紀,城鎮政府已經無法再接受公共浴室中男女混浴的事情。浴室尋歡帶來的越來越多城市暴力事件,政府也難以容忍。各種禁令紛至沓來,公共浴室因此而式微。但真正讓沐浴漸漸絕跡于歐洲兩百年的并非是分浴制度,而是中世紀那場著名的瘟疫——黑死病。
禁浴兩百年
1347年,一艘來自東方的船停靠在意大利熱那亞的港口邊,這個船上的水手們受著一種痛到骨髓的疾病折磨。為了攻占這座城市,蒙古人用病死的尸體當炮彈打入城中。這群商人雖然得以逃離,卻把這場鼠疫帶到了熱那亞,帶到了歐洲!短短三個月,這場來自大草原的鼠疫奪走了歐洲1/3人的生命。肆虐三年之后,鼠疫卻沒有就此從歐洲大陸根除,幾乎每隔十年、二十年就會重新掃蕩一次。在這場黑死病的瘟疫中,死去的人不計其數。也因此造就了16到17世紀人們衛生觀念的轉變,歐洲為之禁浴兩百年。
在面對肆虐的瘟疫面前,醫生認定水的壓力,尤其是熱氣讓皮膚毛孔張開,因此病氣得以侵入人體。于是每到鼠疫流行之際,醫生就開始抨擊公共浴室:“身患傳染病的人在一起會聚集有害物質”“我請求你們不要去那些蒸汽浴室和澡堂,你們會送命的!”因此每當傳染病傳播之際,官方就開始有計劃關閉浴室。長期下來,越來越多的城市實行關閉浴室的禁令。
政府的關閉令以及醫學界的認定,讓當時的人們逐漸接受了這一觀點:水會滲入皮膚,熱氣和水會使皮膚產生裂紋,導致鼠疫病毒乘虛而入。這一觀點的演繹,就是沐浴會打破人體本身的平衡,水會侵入人體進行破壞。因此到了十六七世紀,沐浴的危險幾乎在人們頭腦中已經定格。沐浴不僅會導致鼠疫、梅毒等傳染病侵入體內,更因為它讓皮膚張開,人體的體液和精氣就隨著毛孔流失,所以沐浴會有損健康,會讓人反應遲鈍,體力大量消耗,身體虛弱!一旦沐浴需要不斷小憩,浴后需要馬上穿衣、臥床休息。
在這些深入人心的觀點之下,就不難理解男子沐浴后的水會讓女子懷孕等等荒謬的觀點,所以除非不得已的醫療手段,人們盡可能避開水的洗禮,哪怕是貴族,與水最大接觸也不過每日以水洗手。法王路易十三7歲之前雙腿從未洗過。太陽王路易十四重病,在出血八次后,不得已御醫采用沐浴潤濕一下國王的身體,隨即馬上停止這種“副作用”太多的治療。即使如此他的同行還諷刺說:御醫用富爾熱的洗衣水摧殘可憐的病人!
但令人驚訝的是,這一個時代人們的衛生觀點并沒有倒退,相反更加注重個人清潔。不同的卻是人們以出汗后頻繁更換襯衣,在頭發上撲上香粉、臉上點假痣來象征干凈。所以曾經沐浴過人類身體千載的清澈流水,就此被引入庭院、化成流動的景觀韻律。如這些在庭院被壓抑后噴薄而出的瀑布和噴泉一樣,隔絕于人類社會百年之久的洗浴也在不久后終于噴涌再現。
沐浴歸來
就像冥冥中未知的輪回一般,16世紀的人們因為疾病而遠離了沐浴。黑死病和傳染病多年肆虐的結果,在歐洲催生了海關檢疫制度及城市衛生防疫機構。隨著這些機構的發展,城市污水處理系統得以建立。19世紀,醫學界的話題開始被“衛生”這個詞牢牢占據。有別以往僅停留在對個人健康的維護、保持,學者們的關注范圍也從個人普及到了城市的公眾。1830年,倫敦的大部分居民已經實現供水到戶,此時巴黎城市的糞便處理,還需要靠人定期清理街頭的糞便槽。因此令人嘩然之際,諸多指責政府忽略公共衛生的輿論,讓巴黎政府也開始正視水循環處理城市垃圾的方式。
隨著冷水浴對疲勞、中暑病人的有效治療記錄不斷增加,以及肥皂的出現,在市民中廣泛普及熱水浴成為可能。
而1832年巴黎的一場霍亂,適時地把熱水沐浴推到了公眾矚目的舞臺。對于這種幾個小時內就奪走人生命的瘟疫死神,人們發現水的稀缺程度與霍亂死亡成正比。于是公共衛生法令正式將“溫水浴”視為一種疾病防治的手段。在不斷蔓延的疾病面前,巴黎和外省各國又出現了定期沐浴的習慣。
醫生的數據分析加上政府政令支持,讓沐浴的最終目的在這一時代得以分化:以溫水來清潔身體,以冷水來激活身體。這一分化正式確定了流傳應用至今的衛生沐浴觀點:熱水浴是最好的清潔身體的方式。作為一個文明之人,當時常溫水洗浴,潔凈身體!至此,沐浴才終于完成了它在歐洲大陸百年沉寂后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