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比利時人埃爾熱和中國人張充仁都100歲了。
前者是丁丁的父親,后者是丁丁最著名的朋友。丁丁走遍了這個世界,他們走過了一個世紀。
在歷史上,對中國產生巨大影響的比利時人有兩個最為出名,一個是南懷仁,另一個就是丁丁。
前者作為一個傳教士和科學家,在17世紀把耶穌福音和現代天文學帶到了中國。后者是個記者,在日本侵華初期把發生在中國的真相告訴了歐洲。
丁丁是個漫畫中的虛擬人物。雖然并不真實地存在,但這絲毫不妨礙他后來成為最著名的比利時人。他的名氣甚至讓法國總統戴高樂將軍都嫉妒不已。后者在晚年就曾回憶,丁丁是他惟一的國際對手。“論生活的磨難與多變,只有一個人能與我相提并論,他就是丁丁。”
如果我們認為一個卡通人物對歷史的影響只存在于童真年代,那肯定是我們的錯。在1969年,阿姆斯特朗第一個踏上月球后,NASA(美國國家宇航局)的官員就曾對西方媒體說,早在16年前,丁丁就已經登上了月球。NASA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著手制定登月計劃的。再比如,二戰期間,米奇老鼠就曾是比愛神麗塔·海華斯還管用的美國象征,它號召人們打著響指,度過難關。
這一系列事實告訴我們,有時候虛擬的偶像比現實中的英雄更能影響這個世界。
比利時人丁丁的傳奇經歷即能清晰地說明這一切。1926年,這個年輕人誕生于比利時漫畫家埃爾熱的筆下。起初,他的名字并不叫丁丁,而是叫冒失鬼托托兒。這大致形象地說明了這個主人公誕生之初,魯莽且不計后果的性格。起初這個虛擬偶像只是一個典型的滑稽角色,充滿搞笑的噱頭。直至三年后,畫家把他的名字改為丁丁,給他身邊添了一條忠誠的狗——白雪,他的生活才變得精彩起來,開始了一系列冒險的經歷。
畫家當時供職于比利時的《20世紀報》,丁丁這個虛擬人物每周在該報的兒童副刊亮相一次,匯報一些最近一周有趣的經歷。有意思的是,這家報紙從來都沒有把丁丁當作一個可有可無的虛擬人物草率對待,他們始終把這個小伙子當成報社記者的一份子。
1929年1月10日,星期四,畫家決定讓丁丁遠赴蘇聯歷險,《20世紀報》甚至刊登了一則簡短的啟示:本報一如既往,追蹤境外動態,故特遣本報最好之記者丁丁探訪蘇俄,以饗讀者。
一切搞得都跟真的一樣,丁丁去了蘇聯后,不斷發回報道,刊登在該報每周的兒童副刊。于是,不止是孩子,所有天真的比利時人都轟動了。
這是畫家筆下的丁丁第一次出國歷險,起先的初衷是,報社的右翼神職人員希望埃爾熱創造一個天主教價值觀的記者,去揭露批判布爾什維克的洪水猛獸。然而事與愿違,丁丁在蘇聯的故事乏善可陳,但這個虛擬角色的可愛之處已深入人心。
一年后,丁丁在蘇聯的歷險結束。報社和畫家為了搞清楚這個虛擬人物在比利時的影響到底有多大,就又在報紙上刊登了一則啟事。啟事說,丁丁將在這一年的5月8日從蘇聯乘國際列車回來。他們還詳細寫明了丁丁下車的地點和時間。這一天,畫家埃爾熱帶著一個化妝成丁丁的小孩,在距離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四十公里的魯汶上車。化裝成丁丁的小孩,額前留著那撮標志性的頭發,穿著套頭毛衣,紅靴子。當他們剛剛從車站走出來的時候,外面已經圍了好幾千人,他們有的來自布魯塞爾,還有的是從外省專程趕來一睹這個記者風采的。人們大聲喊著,看哪,丁丁回來了。
第二年畫家讓丁丁去了趟剛果。當回來的時候,布魯塞爾的黑人甚至組織了一場盛大的歡迎會。從此這個虛擬人物在紙上風行,其名氣一點都不輸于同時代的任何一個現實對手。他不止在比利時,包括整個歐洲,甚至全世界都為他奔波不停的冒險生活牽動著。1932年,畫家的《丁丁在美洲》發表后,他收到一連串來自大西洋彼岸的信。有一個紐約的老太太給畫家寫道,丁丁這次到美國她沒有見到,非常遺憾。希望丁丁最近能再來一趟,費用一概由她負擔。
事實上人們已經把這個虛擬人物當真了。在那個年代的西方世界,如果丁丁在報紙上說,明天將會降臨哪個國度,那么這對于那里的孩子和童心未泯的大人來說,將是非常榮耀的期待。
后來,這個年輕的記者走遍了世界的各個角落,包括人類當時從未到達的月球。他半生的經歷被翻譯成48種文字,影響了幾代不同膚色、不同國籍的年輕人。有關他的畫冊《丁丁歷險記》更是銷售了2億冊。在全世界,有五分之一的人知道丁丁,或者聽說過他的經歷。在中國,丁丁的故事在80年代被翻譯出版,更是影響了幾代人對于科學和探險的興趣。
在丁丁一系列歷險的路上,他認識了很多朋友,但只有一個是在現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他是個中國藝術家,叫張充仁。在歐洲,這個名字家喻戶曉,這并非因為他的作品,而是因為他是丁丁的朋友。在全世界的法語國家中,據統計有10億人知道這個姓“張”的中國人。以至于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們習慣地把所有中國人都簡稱為“張”,直到后來,另一個姓氏“毛”風靡世界之前。
丁丁的東方之行
1934年,丁丁在埃及的歷險發表之后,畫家埃爾熱著手準備讓丁丁來一次東方之行。他同樣在報紙上刊登了啟事,于是才有了后來的《藍蓮花》和一段比故事更奇異的跨文化友情。
在此之前,丁丁已經去過四個國家。在畫家筆下這些國家和丁丁遇見的人,經常類似于20世紀30年代歐洲常見的一些諷刺漫畫,總是充滿歐洲中心主義的自負和一廂情愿的世界觀。比如布爾什維克的狂熱和固執,非洲人的落后與迷信,美國資本家的揮霍和掠奪以及印第安人的愚蠢。
于是,當埃爾熱提出要讓丁丁遠赴中國的時候,那些忠實的粉絲不干了,他們害怕記者丁丁的歷險故事又要落入以往的俗套。
那時候,歐洲的傳教士在中國已經異常活躍,但是,歐洲人對中國的生活方式認識還是非常有限。義和團運動后西方輿論一致把中國看做野蠻、好斗的代表:男人留辮子,女人纏小腳。如果按照這個方向一廂情愿的虛構下去,不敢想像后來的《藍蓮花》里將會表現一個怎樣不堪的中國。
好在畫家遇見了張充仁。這個中國人告訴了埃爾熱一個真實的中國。
張充仁是個上海人,他的父親是木雕藝人,母親擅長刺繡。張生活的那個年代,上海已經成為西方泊來藝術的中心。那時在上海徐家匯有個叫土山灣的地方,是來自歐洲的傳教士在中國的據點。傳教士們在這里建立了畫室,招收中國孩子,教授西方藝術。這個藝術中心的起源甚至要追溯到另一個歐洲傳教士利瑪竇17世紀的中國之行。張的父親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兒子打從出生就接受了洗禮,圣名瑪竇,或許就是為了紀念那個把福音帶到中國的先賢。
張充仁四歲時就被父親送到了教會的孤兒院寄宿。這在后來的《藍蓮花》中,畫家曾有過巧妙的交代,當丁丁救起落水的張后。張說,我來自上游的孤兒院……
在那里張學到了西方繪畫和雕刻技巧。直至1931年,張獲得“庚子賠款”出國留學,考入了布魯塞爾皇家美院油畫系。
當時,在比利時的中國留學生有很多,他們大多與教會有著很深的淵源。那些好心的神父擔心埃爾熱的成見會對歐洲兒童產生影響,進而傷害中國留學生的感情。于是紛紛寫信提醒他,表示如果埃爾熱的作品能夠促進中國和歐洲的友誼,“丁丁”的歷險將變得更有意義。
于是,在教會的關照下,埃爾熱認識了張充仁。
那是1934年的春天,張充仁在學校已經出類拔萃,都出生于1907年,當時都是27歲,自此意氣相投。
兩人的長談使埃爾熱對中國有了一個清晰的了解,這個小伙子口中的中國和他在報章上看到的中國天差地別。對畫家來說,前者更吸引他,這個國家的歷史、語言、藝術等等一切讓他感覺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后來埃爾熱在回憶里說,張是個與眾不同的小伙子。他給我啟蒙并令我愛上了中國詩、中國字,中國的風和骨。讓我發現了一個新世界,在此之前,對我來說中國人是長著蒙古眼,沒有開化的人。他們很殘忍,吃燕子的窩,拖著長辮子,把小孩扔到河里。
對埃爾熱而言,和張的認識事實上是他藝術創作上的一個巨大轉折。他開始追求故事的來龍去脈,而不是像之前一樣隨手拈來、東拼西湊,直到故事發展到再也無法進行下去的時候才筋疲力盡地結束。
畫家終于明白自己的創作是要表達什么了,或者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意識到了某種責任。作為報答,他把兩人的友情移植到新故事里,給丁丁找了個小伙伴——張,還給故事起了個曼妙的中國名字《藍蓮花》。
故事就發生在張的故鄉上海,丁丁救起了落水的張,從此他們成了朋友。在故事里,起初處處可以看見兩種文化的沖突,比如一開始那個拿著大刀瘋狂地撲向丁丁的中國人,以及后來張問丁丁,你為什么要救我?所有的白人都是殘忍的。好在故事進行到后來,誤解消除,兩種文化相視一笑。
就在張充仁和埃爾熱相識的那個春天,在中國,東三省已經淪陷,日本人正在窺伺著華北,國內反日情緒高漲。在這個背景下,丁丁在中國的歷險事實上是按照兩個年輕人的意圖發展的,通過他們的筆,歐洲人終于看到了“九·一八事變”后的中國。
《藍蓮花》的創作過程是中國文化向西方文化逐漸滲透的過程。漫畫里的景致都與30年代的上海灘別無二致,讓讀者感受到濃郁的東方氛圍。就連中國龍,也畫得栩栩如生。比如漫畫里“打倒帝國主義”就是張充仁當時的心聲。甚至漫畫里中國式的庭院和房間內景,都是張充仁曾經生活的寫照。這些中國背景和中文文字均出自中國張的手筆。
初稿完成后,埃爾熱提出要和張一起署名,被后者謝絕了。后來兩個人經過再三推敲,決定將張的名字巧妙地嵌在畫冊的中文招牌和條幅中,留給有心的讀者自己去體會。
《藍蓮花》以連載方式,從1934年8月2日開始在《20世紀報》上發表,每周一期,直至1935年10月17日,總共發表了52期。伴隨期間的是再度席卷歐洲的中國風和越來越多的歐洲人“到中國去”的念頭。
半個世紀的友情
1935年7月,還在《藍蓮花》連載的時候,張充仁已經期滿畢業,當時中國局勢劍拔弩張,張匆匆回國。兩人自此一別,再見已是47年以后,畫家和中國張都已是白發老人。
那幾年,記者丁丁已經風靡了全世界,來自各國的邀請函接連不斷,其中也包括中國。那是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宋美玲看到了新出版的《藍蓮花》,深為這個故事感動。當時,中國迫切需要國際社會的道義支持,宋親自向畫家發出了邀請,埃爾熱愉快地接受了,他希望借此再度見到中國張,但隨著二戰的爆發,終未成行。
自從1935年一別,中國張自此杳無音訊,畫家卻并沒有忘記丁丁的這個中國朋友。他千方百計打聽中國張的下落,他走遍了布魯塞爾所有的中國餐館,向每一個東方面孔詢問,你知道張充仁嗎?后者都是搖頭。畫家尋找了幾十年,還是毫無線索,為了寄托思念,他又提起了筆。幾十年的尋找,畫家幾乎拜訪遍了來自中國各個省的客人,其中唯獨缺少西藏的中國人。
畫家天真地以為張一定是躲在了西藏,或者是被雪人綁架了。于是,畫家創作了《丁丁在西藏》,讓丁丁自己去尋找他的朋友,后來畫家還一廂情愿地以為,丁丁和他的朋友終于在虛擬的幻境中重逢了。少了中國張,畫家對中國文字的駕馭捉襟見肘,他去找中國駐比利時大使館,詢問張充仁的中國字寫法。由于誤譯,他把中國張的名字寫成了“張仲仁”。在故事里,他把這個名字歪歪扭扭的刻在了喜馬拉雅山的石頭上。畫家以為這樣一來,全世界都會幫助他尋找中國張。但是收效一般,讀者都以為中國張只存在于虛擬世界里。
《丁丁在西藏》發表于1960年,必然的,丁丁發出的尋人啟事,在中國根本沒有引起反響,事實上,那時候中國人根本不知道有丁丁這個人物。畫家一直想來中國親自尋找中國張,但由于意識形態的差異,他的三次簽證申請皆是泥牛入海。1973年4月,畫家夫婦受邀請來到了中國臺灣,在那里他知道了中國張還活著的消息。
事實上中國張回國后,并非默默無聞,他的名聲當時在上海與劉海粟齊名,是中國現代雕塑當之無愧的奠基人。但是作為一個藝術家,他只談藝術,不管政治,對于站在雕塑后面的人物的政治背景并不關心。他先后創作了司徒雷登、杜月笙甚至蔣介石進入上海的戎裝像,成為后來文革時期銷聲匿跡的信號。在那段日子里他成了窩藏蔣介石像的“現行反革命”,被關進了牛棚。張充仁后來在《新民晚報》上回憶當初的日子,“那時候,每到中午,我就由‘放牛人’押送去用餐,別人都是直立行走,而我必須45度彎腰行走,頭朝地,眼皮上翻,雙臂下垂不能擺動,介于人猿之間……”
1977年張充仁被平反,時隔40年,他意外收到了畫家的信。畫家在信里說,何等快樂,我能在相隔這許多年以后,重新寫上“我親愛的張!”我這四十年的生活,還不算太壞。至少我們都還活著,我一直都在畫,到現在,《丁丁歷險記》已經出版了22集。隨信附上《藍蓮花》和《丁丁在西藏》,后者出版至今已有15年。我和丁丁一樣從來都沒有放棄過希望,那就是和你重逢。
事實上,畫家的日子也并不好過,因為在德軍占領比利時期間,他為納粹控制的《晚報》繼續創作丁丁系列。1944年布魯塞爾解放后,他因此被逮捕四次。雖然沒有受到指控,但這卻成為他一生都甩不掉的陰影。
丁丁和他的朋友終于取得了聯系,但他們并沒有隨即相見。直到1981年,畫家得了絕癥,他急于在有生之年和中國張再見一面。于是在分別47年之后,兩個人終于在布魯塞爾會面,當時的鏡頭記錄了一個場面,兩個人哭得像孩子。
中國張又回來,這個消息讓全世界的丁丁迷興奮不已,他們紛紛趕到機場去見證重逢的這一刻。當然,丁丁迷們也在人群中失望地發現,中國張并沒有漫畫里描述的那么瘦骨嶙峋。
后來,畫家死了。中國張也已經78歲了,他去了法國,就再也沒有回來。他自稱,前途無望,乃西渡別尋知音。在這里他的藝術達到了最高點,成了一個聲名遠播的藝術家。他為法國總統密特朗和音樂家德彪西塑了雕像,引起了轟動。他為自己雕塑的一只銅手,由法國藝術收藏館收藏,和羅丹、畢加索的手并列在一起。
但這一切歐洲人并不在乎,在他們看來藝術家很多,而丁丁的中國朋友唯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