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季鸞臉上流淌的是淚,王蕓生身上飛濺的是血。他們在這份當時中國最偉大的報紙上寫道:我們是中國人,辦的是中國報,一不投降,二不受辱!”
1931年5月22日,當吳鼎昌、胡政之、張季鸞滿面春風地主持萬期慶典時,《大公報》已經被公認為中國最杰出的報紙了。這一天,在高朋滿座、觥籌往來的席間,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一千里外的滿洲,四百余名朝鮮流民與幾千名中國農夫正緊張地對峙著。他們的沖突,后來被稱為“萬寶山事件”。
“萬寶山事件”隨后引發了“滿洲事變”。在各大城市的街頭,一片哀絕的歌聲漸漸傳揚起來了: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起……
儒生張季鸞
它也傳揚進了《大公報》報館,傳揚進張季鸞心靈的深處。
自從創辦《大公報》,外界對張季鸞流傳著種種說法。“自由主義者”、“公社實踐分子”之外,他和蔣介石的交往細節,甚至使一些人認為他是“投機政客”。然而,在眾說紛紜之中,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和于右任同為關學大師劉古愚的弟子。幼年四書五經的熏陶,盡管日漸斑駁,卻浸入了他的骨髓;他的靈魂深處,流淌著和范仲淹、張載、王安石一樣的鮮血。
他自稱“文人論政”,不斷宣揚“言論報國”,這當中,有多少古代士大夫的痕跡?他力戒自己求權、求財、求名,并認為這是“士人常行”,這當中,又有多少舊式書生的精神?甚至,他的“不黨”、“不賣”、“不盲”、“不私”,在漂白種種現代色彩之后,依然清晰可見的,不也正是歷代儒生的氣節么?……
可以斷言,他是一個被過多附會、過多誤讀、過多歪曲的人物。或許,經過歲月風塵的磨礪,他也漸漸忘卻了自己的本色,只有這樣的大傷大悲、巨創深痛,才能喚醒他恍若隔世的情懷。
無論如何,1931年9月21日,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日子。這一天,在張季鸞的建議下,“三巨頭”召集了全體編輯會議。在這次會議上,張季鸞宣稱,“四不”之外,《大公報》還將增加“教戰”、“明恥”作為日后的編輯方針。至于具體措施,則是創辦《軍事周刊》和中日外交專欄。
在他的建議下,《軍事周刊》由汪松年主持。至于中日外交專欄,則由王蕓生負責。
青年王蕓生
無論從哪一方面看,王蕓生與張季鸞都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
如前文所述,張季鸞性格開朗,“善談笑、愛熱鬧”;此外,他也自有長者風范,被稱為“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是一個典型的儒家人物。與他相比,年僅三十歲的王蕓生,則有著大時代青年的濃重氣息。
王蕓生偏激、極端,乃至略顯狂妄。早年在木器行當學徒工時,他的口頭禪就是“我是經過五四的青年,怎么能走封建的老路子呢”;他一度加入過共產黨,脫黨以后,他依然滿口“革命”、“帝國主義”的字眼;而在他執掌《大公報》的日子,他更不時宣稱,“王蕓生就是《大公報》,《大公報》就是王蕓生”。幾十年以后,對于這種性格,許多《大公報》舊人依然頗有非議。
然而,在張季鸞看來,王蕓生是負責外交專欄的最佳人選。
開辟外交專欄,“蓋使國民仰漢唐之盛,悲今日之衰……而責日本欺凌中國之暴殘”(張季鸞,《〈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序言》)。據說,在與胡政之商議人選時,張季鸞列舉了王蕓生的諸多優長:他血性十足,“足以明國人之恥而不至短國人之志”;他行文極富煽動性,被稱為“激情洋溢、江河直瀉”……
后來的歷史證明,張季鸞的這個決定,改變了王蕓生的命運。因為,此后兩年有余,王蕓生成名之迅速、影響之廣大,甚至超出了他自己的預期。
淚與血
“每日刊載一段,持續兩年半之久,無一日中斷。”幾十年以后,王蕓生的幼子王芝琛回顧著當時《大公報》的專欄:“每日文前冠以‘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國恥認明,國難可救!’的字樣,讀來鏗然有聲。”
同樣鏗然有聲的,還有王蕓生的名字。兩年多時間里,《大公報》發行量從兩萬余份猛增到大約五萬份,而新增讀者中,青年學生多達六成左右。如果說,張季鸞說理透徹、平和典雅的文風,曾使大批學人深為嘆服的話,那么,王蕓生的濃烈情感、宏大氣勢,則擊中了眾多青年的內心。他漸漸成為華北乃至全國的青年領袖了。
不僅如此。1935年七卷本《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的出版,使王蕓生聞達于諸侯。
《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的出版,與張季鸞密切相關。這個民國最杰出的報人之一,生性異常淡泊,他的大多數文章不署名、不結集、不出版,以至于逝世以后,胡政之為編輯《季鸞文存》而大傷腦筋。然而,在扶植晚輩方面,他歷來不遺余力。在他的鼎力推廣下,該書風行全國,奠定了王蕓生的大政論家地位。
王蕓生何其幸運!如果說,《大公報》的地利,張季鸞的人和,他無一錯過的話,那么,他還占據了“天時”。毋庸諱言,在滿洲事變之前,這個民族的性格,是蒙昧、麻木、溫和、含蓄……所有這一切,注定了他的飛揚激蕩,他的滔滔不絕,不會有多大的市場。“滿洲事變”改變了這一切,在此之后,沒有什么比抵抗外侮更能激起全民族的悲情了。在這個民族漸漸蘇醒的心靈中,王蕓生的名字,因此不可替代。
隨即,日漸飚升的“華北自治”風潮,又一次成全了他。
所謂“華北自治”,并非出自東京的指令,而是天才特工土肥原賢二的杰作。如果說,作為少數民族的原居留地,中國民眾對滿洲的情感還多少淡漠的話,那么,北平、天津、臨淄、邯鄲……這些幾乎與中國一樣古老的城市,則是億兆蒼生不可逾越的心靈底線。如果說,“滿洲事變”僅僅讓昏睡百年的民族睜開了眼睛的話,那么,吞并華北的密謀,則是讓這個民族徹底醒來了。
風潮初卷起,王蕓生就中斷了外交專欄的寫作,而致力于華北問題的社評。他并頻繁出入各大高校,演講、集會、簽名售書……他的沉悲憤慨,漸漸風靡了大半個華北。
談及《塘沽協定》時,他說,這是“丑惡的字句”、“一本屈辱的文書”,是“不抵抗主義的文憑”;冀東偽政權成立后,在清華大學的一次演講中,他說,在不得不死的時候,“要死得從容、大方些”;而當“五省自治”的風潮漸漸卷起,他的語氣更加悲愴:“我寧愿這古城名鎮化作一片焦土,留待我們的子孫前來復興;我不愿它再作石敬瑭的燕云十六州,使我們的祖宗在地下蒙羞辱!……”
在“華北自治”風潮中,張季鸞臉上流淌的是淚,而王蕓生身上飛濺的是血。毫無疑問,以《義勇軍進行曲》為背景的華北,必定會給后者更多的喝彩,更狂熱的追捧。
不知不覺地,《大公報》的靈魂,分裂成了兩個。一個,是平和、儒雅的張季鸞;另一個,則是激進、狂熱的王蕓生。
抗日戰鼓
靈魂的分裂,不過短暫的一年有余。盧溝橋槍聲響起后,是張季鸞而不是王蕓生,“擂響了《大公報》抗日的戰鼓”。
1937年7月16日,在《大公報》天津版上,49歲的張季鸞發表了《只有抵抗的一條路》一文。這篇寥寥三百余字的社評,以酸楚的口吻反復談到,“除了抵抗,實在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除守土自衛外,還有什么路徑可走”?它并呼吁南京,在華北危亡的重大時刻,應領導全國,“共走此不能不走的一條道路”。
緊接著,7月29日,張季鸞又發表了《艱苦犧牲的起點》一文。這篇社評的語氣更顯沉郁,“只有悲憤應戰”、“必須拼命”等字句充斥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仿佛步張季鸞之后塵,蔣介石在廬山的兩次著名演講,分別發表于7月17日與7月30日。
如果說,張季鸞的兩篇社評,以“決絕”與“悲壯”為基調的話,那么,王蕓生的社評,則充滿了青年的驕傲與激情。7月30日,時任《大公報》上海版主任編輯的他,以這樣的字句,表達著這份杰出報紙的抗戰決心:“天津本報決與中華民國在津的合法統治同其命運……津市合法官廳中斷之日,本報將即日自動停刊。”
天津版完成撤離后,王蕓生更以禮贊般的歡欣,謳歌著這場“幸運的戰爭”。
在《東亞大時代》一文中,王蕓生在“大時代來了”的雄健呼喊之后,闡述起了自己的榮光:“現在是東亞大時代的起點……對于自己,(我)深感榮幸,這樣一個無拳無勇的人,居然有機會做大時代火焰的燃料!”
淞滬會戰開始后,他進一步歡呼:“中國的兒女!……我們祖宗所未見到的全國對外戰爭,我們見到了而且參加了,這是何等的光榮!何等的幸運!”(1937年8月19日,《第一次全國對外戰爭》)
不僅如此。在《勖中國男兒》的社評里,他以進行曲的節奏,憧憬著勝利后的景象:“進!進!進!打!打!打!……直到打倒日本軍閥之后,我們四萬萬五千萬中國兒女,再釋槍解刃,大家抱頭痛哭一場。這一哭,要哭盡我們的悲悔,哭盡我們的辛酸!”
即使淞滬戰敗、南京淪陷后,王蕓生亢奮略減、驕傲依舊。12月14日,上海版西遷前夕,《大公報》同時發表了兩篇社評。在《暫別上海讀者》一文里,王蕓生寫道:“(我們)有一個牢固的信條,便是:我們是中國人,辦的是中國報,一不投降,二不受辱!”
另一篇社評的標題,便是《不投降》:“我們是報人,生平深懷文章報國之志。在平時,我們對國家無所贊襄,對同胞少所貢獻,深感慚愧。到今天,我們所能自勉兼為同胞勉者,唯有這三個字——不投降!”
這是《大公報》在淪陷區的最后一篇社評。
一個時代的結束
流亡開始了,《大公報》的又一個時代也開始了。如果說,《大公報》的歷史可以大致劃分為三期的話,那么,它已經走過“四不”方針的時代(1926——1931)、徘徊于“四不”方針與國家主義之間的時代(1931——1937),并由此走向抗戰時代。
此后八年,《大公報》流亡于漢口、香港、重慶與桂林等城市。轟炸、逮捕、逃亡、死難;遷移、尋址、安頓、發刊……無休無止、循環往復。盡管如此,在漫長的時光里,《大公報》的停刊事例,也僅僅是1939年重慶大轟炸期間的兩天。而此時《大公報》發行量已高達91500份,晚報發行量也達到了32000份,無論質量,影響,還是規模,它都當之無愧地成為中國最大的報紙。
也是在重慶大轟炸最瘋狂的時期,1939年5月5日,張季鸞發表了《抗戰與報人》一文。這篇著名的社評,以親歷者的身份追溯著《大公報》的十余年命運。或許,它也是中國新聞事業的一個隱喻、一種象征:
“我們這班人,本來自由主義色彩很濃厚的。人不隸黨,報不求人,獨立經營,久成習性。所以在天津在上海之時,往往與檢查機關小有糾紛”;
“中國報人本來以英美式的自由主義為理想,是自由職業者的一門。其信仰是言論自由,而職業獨立。對政治,貴敢言,對新聞,貴爭快,從消極的說,是反統制,反干涉”;
“自從抗戰,證明了離開國家就不能存在,這些問題全不成問題了。所以本來信仰自由主義的報業,到此時乃根本變更了性質。就是抗戰以來的內地報紙,僅為著一種任務而存在,而努力:這就是為抗戰建國而宣傳。所以現在的報,已不應是具有自由主義色彩的私人言論機關,而都是嚴格受政府統制的公共宣傳機關。”
對歷史來說,一個時代是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