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初,《解放日報》發表了“皇甫平”系列文章,被稱為是繼“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后第二次思想解放運動的開山之作。2006年1月23日,周瑞金又以“皇甫平”為筆名在《財經》雜志發表文章《改革不可動搖》,再度成為焦點。周瑞金回顧幾度風波說:這并不是我要自居“皇甫平”,而是時代需要“皇甫平”。我在這個關鍵時刻發揮了我應有的作用,又有什么不好呢?
敢為天下先
《國家歷史》:請您講述一下您的經歷?
周瑞金:我的經歷很簡單,上過三個學校:小學、中學、大學;工作過兩個單位:《解放日報》和《人民日報》。1962年到《解放日報》工作,起步不錯。“文革”時,由于不愿意批判報社老領導、老同志,被打成“修正主義苗子”。當時批判火力很猛,大樓上下貼滿批判我的大字報,以至于連吃飯都不敢去食堂吃,每天中午獨自一人到漢口路南京東路的老正興飯店去解決肚子問題。
1986年1月,我被提拔為《解放日報》常務副總編。8月,受哈爾濱新聞改革研討會精神的感召,毅然在《解放日報》上刊登兩幅領袖漫畫:一幅是小平同志在打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橋牌”的《中國牌》;一幅是耀邦同志指揮大家唱現代化建設新歌的《唱新歌》。
以漫畫手法來表現領袖人物的風采,畢竟是第一次,而且還刊登在黨報上,因此引起國內外的強烈反響。事情鬧到總書記耀邦那里,他批示要首都漫畫界議論一下,拿出意見。后來,首都漫畫家開了一個座談會,多數認為《解放日報》發表領袖漫畫沒有錯,但目前還不宜一哄而起,推而廣之。雖然當時我和《解放日報》都沒有受到什么政治壓力,但領袖漫畫從此銷聲匿跡。
1989年1月,適逢美國總統選舉,我應美國領事館之邀去觀看現場直播美國大選情況,寫了一篇《美國總統選舉隔洋目擊記》,在《解放日報》頭版顯著位置加框發表,同時把布什當選總統的新聞放在頭版頭條。這在新聞改革中,堪稱歷史性突破。
有趣的是,刊出當天,正好上海市委組織部長和宣傳部長來《解放日報》宣布我擔任報社黨委書記兼常務副總編的任命。兩位部長看到報紙,態度明朗,表示贊賞。他們拿著當天的《解放日報》與我們新老總編一起合影,并說這是一個歷史性突破的鏡頭。
奉人民之命
《國家歷史》:90年代初,你們寫皇甫平文章的特定歷史背景是什么?
周瑞金:1989年,東歐發生劇變,柏林墻被推倒,兩德統一。波蘭老總統雅魯澤爾斯基向民選總統、團結工會領導人瓦文薩交出權力。年底最后一幕是齊奧塞斯庫被槍殺,羅馬尼亞共產黨政權垮臺。不久,世界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蘇聯也發生劇變,蘇聯解體。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國內一片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聲音,一片反對和平演變的聲音,一些“左”派十分活躍,到處問“姓社姓資”,要對十多年來改革開放予以重新評價。他們“問姓社姓資”的核心,就是要徹底否定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以市場為取向的改革開放事業。
《國家歷史》:1990年底,鄧小平先后在北京召集中央負責同志談話,強調“不要怕冒一點風險”推進改革開放。1991年初,他又在上海視察企業,聽取匯報,發表一系列有關深化改革開放的談話。這些談話,當時您是怎么了解到的?有什么感想?
周瑞金:1991年春節前的一天晚上,我到一位市委領導家匯報工作,那位領導把鄧小平談話的記錄稿給我看了。看了后,我覺得應該馬上把小平同志的談話精神宣傳出去。
《國家歷史》:《解放日報》帶頭闡述鄧小平關于深化改革、擴大開放的最新思想,當時有沒有擔心?
周瑞金:擔心有一點,不太大,宣傳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思想有什么錯?當然,“左”派們不高興,那在意料之中,只不過沒有想到后來會引起那么大的反響。當時,我沒有向領導請示報告。
《國家歷史》:“皇甫平”系列文章是如何策劃的?
周瑞金:按照《解放日報》的慣例,農歷大年初一,要在《新世說》專欄發表一篇小言論賀新春。1991年春節前夕,我覺得只寫一篇小言論不足以宣傳鄧小平同志改革開放的最新思想。因此,在小年夜我找來了評論部的凌河和上海市委政策研究室的施芝鴻兩位同志共同商議,決心合作寫幾篇聯系上海改革實踐,闡述鄧小平改革開放新思想的評論文章。
開篇就是2月15日發表在《解放日報》頭版、署名“皇甫平”的評論《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文章對辛未羊年作前瞻后溯,提出中國正處在改革開放新的歷史交替點上。
“十二年一個輪回。回首往事,上一個羊年——1979年,正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之后開創中國改革新紀元的一年。”“撫今憶昔,歷史雄辯地證明,改革開放是強國富民的惟一道路!”評論開筆這些話今天讀來也許平淡無奇,但在13年前卻讓人眼睛為之一亮。因為當時報紙幾乎都在集中火力抨擊“資產階級自由化”,已有19個月沒有用這種口吻談論80年代的改革開放了。
文章提出 “1991年是改革年”,這是有骨頭的,是針對當時有人提“1991年是質量年”。還有那八個字:“何以解憂,惟有改革”,那是直接引用時任上海市委書記兼市長朱镕基傳達貫徹七中全會精神和鄧小平同志視察上海談話時的原話。
《國家歷史》:為什么取名“皇甫平”?
周瑞金:許多論者把“皇甫平”解釋為“黃浦江評論”的諧音,這并沒有錯。但又不僅僅是這個意思。從更深的意思來講,這個“皇”字,按照我家鄉閩南話的念法,與“奉”字諧音。這個“甫”,不念“浦”,而讀“輔”。我選這個甫,就是取有輔佐的意思。奉人民之命,輔佐鄧小平,這就是“皇甫平”筆名的深層涵義。而皇甫又是中國的一個復姓,人們看起來比較自然。
《國家歷史》:文章發表后,引起了什么反響?
周瑞金:客觀地講,第一篇文章發表后,在讀者中沒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到第三篇文章發表,才把那一場風波的“導火索”點燃了。《當代思潮》《高校理論戰線》《真理的追求》紛紛介入。后來《求是》雜志加入批判行列,發表《問一問姓“社”,還是姓“資”》。《光明日報》一字不刪全文轉載。
這些都是反對我的聲音,也有支持我的聲音。《半月談》副主編于有海、新華社記者楊繼繩發表文章,含蓄地指出,不能用“穩定”壓制了改革。這兩個人立即遭受嚴厲批評。
我通過各種方式,表達了堅持真理的堅定性。我在不能正面反擊批判文章的情況下,以不轉載“反和平演變”文章來表明對當時一些“理論家”圍剿皇甫平文章的態度。
《國家歷史》:1991年9月1日,新華社和中央電視臺依據成例將第二天準備發表的《人民日報》社論《要進一步改革開放》播出。第二天的《人民日報》卻將原先兩處“我們要問‘姓社姓資’”的詞句刪去了,使一篇社論出現兩個不同版本。這是怎么回事?
周瑞金:當時的《人民日報》社長覺得,不能在這場爭論中置身事外。因此把這篇講改革開放的社論塞進“我們要問‘姓社姓資’,我們要堅持社會主義方向。我們要問‘姓社姓資’的目的是為了堅持公有制的主體地位”這樣的內容。
當天晚上,江澤民同志看了“新聞聯播”以后,指示中宣部要《人民日報》第二天刊登這篇社論時刪掉這句話。但新華社與中央電視臺已經覆水難收,因此出現了兩個不同版本的社論。
《國家歷史》:當時,鄧小平同志了解對 “皇甫平”文章的批判嗎?
周瑞金:那些批判皇甫平文章的材料,我是通過朋友,時任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劉吉,請鄧小平的女兒轉呈。
11月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本來是要研究在農村搞社會主義教育的,卻變成了呼吁加快改革、重申農村政策全部不變的會議。但11月,《求是》雜志還警告說:“連姓‘社’姓‘資’都不管不顧了,這是十分危險的。”12月,《人民日報》又發表張德勤的文章,稱“不問‘姓社姓資’,就意味著可以不‘姓社’。”直到1992年鄧小平發表南方重要談話后,這些批判才偃旗息鼓。
《國家歷史》:1997年黨的“十五大”召開前后,中國又發生了關于“公”與“私”的爭論,被人稱為第三次思想解放,您如何看待?
周瑞金:這場爭論,破除了把公有制等同于社會主義的傳統觀念,確立了公有制的多種實現形式,把發展非公有制經濟當作我國基本經濟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確實是一次思想大解放。
如果說,第一次思想解放是1978年的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解決的是思想路線的問題,破除了個人迷信、個人崇拜、兩個“凡是”的教條主義。那么第二次思想解放是1991年的“姓社姓資”的爭論,鄧小平南方講話,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目標,解決了社會主義發展新模式的問題,打破了人們存在的“恐資癥”,建立了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
而“公”與“私”的爭論還是屬于第二次思想解放的范疇。只要搞市場經濟,就要解決公有制與私有制對立的問題,解決公有制多種實現形式問題,尋找最有利于發展生產力的所有制形式問題。而第三次思想解放目標,是解決政治體制改革的問題,要改變黨的執政方式和領導方式的問題。
《國家歷史》:2003年,您出版了專著《寧做痛苦的清醒者》,為什么要叫這樣一個題目?又為什么說自己是“補天派”?
周瑞金:前《人民日報》副總編、著名理論家王若水先生逝世時,我寫了一篇悼念文章,引用了他的一句名言:“寧做痛苦的清醒者,不做無憂的夢中人”。文章取題《寧做痛苦的清醒者》。這篇文章收入我的專著里,后來就把它作為書名。所謂“補天派”,是指我是站在執政黨立場觀察問題,提出問題,分析問題。
經濟人向和諧人的轉變
《國家歷史》:沉默多年后,為什么在2006年又選擇“復出”,在《財經》雜志發表文章,呼吁“改革不可動搖”?
周瑞金:退下領導崗位后,我把自己定位為閑云野鶴,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只寫自己喜歡寫的文章。
2004年后,一些人打著反思改革的旗號否定改革,聳人聽聞地把住房、醫療和教育改革中產生的問題,說成是“新三座大山”。有人竟把矛頭指向鄧小平理論,全盤否定市場化改革。因此,我覺得有必要站出來說話,呼吁進一步推進改革開放,指出改革中產生的問題要在深化改革中解決,特別強調要推進政治體制改革。這篇文章在《世界》雜志、東方網和《財經》雜志同時發表,產生重大影響。
《國家歷史》:第三次爭論打著批判“新自由主義”的旗號,您怎么看待“新自由主義”?
周瑞金:“新自由主義”,作為西方經濟學一種理論,是在西方經濟發展實踐中提出來的,也是對凱恩斯經濟理論的一種修正和發展。
我們要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能把新自由主義作為改革的主要指導思想,這是沒有疑義的。但是我們也不必去批判它,全盤否定它。在政治多極化、經濟全球化的時代,西方經濟學理論也有值得我們借鑒的地方。我們今天走市場經濟改革道路,借鑒“新自由主義”有什么值得奇怪呢?遺憾的是,改革開放快三十年了,我們還沒有看到一部自己的權威的經濟學理論著作。
新自由主義對“經濟人”的假設;要求信息的及時、完整、公開,反對暗箱操作;主張政府的最小化,強調個體創造性,防止政府過度行政對個體的束縛,等等這些觀點,難道就沒有值得我們借鑒的地方嗎?
《國家歷史》:1991年,劉國光在社科院組織了一次座談會為“皇甫平”辯護,而在2005年卻批判起“新自由主義”,引發了第三次改革爭論,這是為什么?
周瑞金:劉國光是我敬重的老經濟學家,對推進我國市場化改革起了重大作用。1991年7月4日,在“左”派群起而批“皇甫平”文章時,他出面主持召開中國社科院經濟學所的一個“當前經濟領域若干重要理論問題”座談會,對經濟體制改革中“姓社姓資”問題進行了全面的分析,支持了“皇甫平”文章的立場。我對此印象深刻,心存感激。
他從2005年開始批判“新自由主義”,站到市場化改革的對立面去,個中原因我就不清楚了。
《國家歷史》:有人認為:“皇甫平”是上世紀90年代中國改革深入“市場經濟”的吹鼓手,引起的社會反響之大,對改革貢獻之高,歷史地位極為殊耀,可謂名至實歸。但作為“皇甫平”系列評論的主要組織者周瑞金先生,現在儼然以“皇甫平”自居,恐怕不妥當。您對這個問題怎么看?
周瑞金:我不認為幾篇“皇甫平”文章會起那么大的作用,沒有鄧小平南方重要談話,“皇甫平”早就被人遺忘了,所以我從不以“皇甫平”自居。“皇甫平”的作者三個人,我只是主要的組織者、撰寫修改者和最后審定者。
今天需要對改革再表態,時隔15年,我寫了一篇《改革不可動搖》文章,同時在三個地方發表,唯有《財經》雜志用了“皇甫平”的署名,擴大了文章的影響,對第三次改革爭論起了好的推動作用。這并不是我要自居“皇甫平”,而是時代需要“皇甫平”。我在這個關鍵時刻發揮了我應有的作用,又有什么不好呢?
《國家歷史》:今年是鄧小平逝世十周年。今天我們應該如何看待16年前的那場爭論?
周瑞金:堅持鄧小平理論,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今后,只要我們還堅持解放思想,堅持改革開放,堅持現代化發展道路,我們就都需要這個指導思想。這是毫無疑義的,不可動搖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就越感到鄧小平的偉大。鄧小平在南方講話中提出的思想,依然是我們今天的指導思想。他提出發展是硬道理,我們今天提科學發展觀,兩者是相統一的。
我們不能離開發展來談社會的公平。在發展中要注意社會的公平,這是鄧小平在南方講話中講得很清楚的。
什么時候應該解決地區差距、貧富差距,鄧小平都預見到了。所以今天,大家對社會不公平現象有意見,這應該是在深化改革中改進的,也是應該改進的。這種改革包含了政治體制改革,從這一點來講,重溫《鄧小平文選》第三卷,特別是南方講話,今天還是很有指導意義的。
我們今天強調科學發展觀,要構建和諧社會,這都是我們新的中央領導集體提出的奮斗目標,是為當今中國設計的。但是鄧小平,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他的思想、理論,今天還在發揮著他應有的指導作用,這是誰也否定不了的。
至于那場爭論,16年來的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實踐已經作了結論。今天,有些“左”派還要重揭“姓社姓資”破旗反撲鄧小平理論,是注定要失敗的。
《國家歷史》:明年正好是中國改革開放30周年,您如何看待80年代、90年代以及21世紀這幾年的改革?
周瑞金:今年年初,我在云南有一個演講,我講了三個28年。我們黨領導人民的斗爭,走了三個28年歷程。第一個28年就是1921-1949,即從共產黨成立到建立新中國,這28年主要是取得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再一個28年就是1950-1978,這是我們探索社會主義建設的階段,有成功的經驗,也有失敗的教訓。其中“大躍進”、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教訓沉痛而深刻。然后開啟第三個28年,1978-2006改革開放的28年。這個28年,經過三次爭論走到今天。
從今年黨的十七大,我們開始新的28年。我們該怎么辦?一方面要以政治體制改革為重點推進經濟、政治、文化、社會領域全面改革,使經濟體制改革與政治體制改革相互協調、相互推動,把我們的改革深化下去。
另一方面建設一個和諧的社會,通過科學發展觀,構建和諧社會,來化解我們目前面臨的矛盾和問題,把大家積極性調動起來,推動現代化建設,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第三方面,特別重要的是,人的素質的重建問題。
經過這三個28年,我國人民從原來“政治人”轉變為“經濟人”,這是歷史的進步。但同時,這種“經濟人”與馬克思要求的人的自由全面發展還是有差距的。因為“經濟人”強調物質,強調經濟主義,只追求物質的享受,失掉了精神境界的追求。這是“經濟人”帶來的問題,導致我們社會公德的下降,社會風氣的敗壞。
這些丑惡現象的出現與人的道德素質改善不夠有關。因此,我提出需要從“經濟人”向“和諧人”的轉變。和諧人,就是馬克思所說的全面自由發展的人,它有很高道德品質,使人性的發展更完善,這也是我們面臨的重大任務:重建中國人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