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了解現(xiàn)代歐洲的歷史,斯臺芬·茨威格的作品是不容忽視的。在他看來,作家是人類一切人性的維護者和保護者,而他,“作為一個奧地利人,猶太人,作家,人道主義者,和平主義者,恰好站在地震最劇烈的地方”。
在瘋癲與文明、狂熱與理性的界限被磨滅時,唯有道德的堅守能帶來冷靜的判斷。在經(jīng)歷革命、饑饉、通貨膨脹、恐怖統(tǒng)治、時疫疾病和政治流亡后,茨威格將自己的寫作看成一場個人的戰(zhàn)爭,一場面對利用群眾熱情背叛理性的行為的斗爭。茨威格曾說道:“有罪的不是那些散布的人,漫不經(jīng)心的人,無憂無慮的人,而是那些用語言來煽動戰(zhàn)爭的人。倘若我們不用自己的語言去反對他們,那么,我們也是有罪的?!?/p>
他恰如其分地充當(dāng)了“心靈捕手”的角色。在人們都頭腦發(fā)熱的時候,茨威格強力抵制著狂熱的“英雄主義”,大聲疾呼有道德、有思想的道德良知。在某種意義上,他是漢娜·阿倫特筆下那“不確定的、閃爍而又經(jīng)常微弱的光亮”。他能在最黑暗的時代,照亮人類習(xí)慣黑暗的眼睛。
《一個政治性人物的肖像》與其說是一部小說,不如說是一部史學(xué)作品;與其說是給一個人畫像,不如說是一部時代傳記。茨威格像巴爾扎克一樣居高臨下洞察一切,不僅看到時代的舞臺,還一直看到布景后面。在常人看來,約瑟夫·富歇只是個道德敗壞、卑微次要的角色。但正是“常人”的閑談擾亂了我們的視線。只有探視到歷史的深層,才能在大革命的火光中、拿破侖的傳說般的光芒中看到富歇這個人。
事實上,約瑟夫·富歇并非一個人,他是一個群像,濃縮了一類人的精神特征。他們隱沒在政治舞臺上的各種背景和神秘色彩中。在重大的歷史轉(zhuǎn)折點上,他們都是背后的翻云覆雨手。富歇最大的特征便是沉默,他精通心理學(xué),擅長自我隱蔽和洞察人心。他練就了無與倫比的自我控制能力,還沒登上舞臺,便已通人情世故。這些暗伏的野心十足的人,不惜代價要抓住一切機會攥住最高權(quán)力。他們打著革命進步的旗幟,一步步侵奪人的自由權(quán)利,限制人的行動自由。在一次次的政治博弈中,富歇的冷靜與克己戰(zhàn)勝了羅伯斯庇爾和拿破侖的激情與虛榮,最終走到了最后。可以說,約瑟夫·富歇的一生,在很多時代和社會中都可以找到程度不同的原型。
在寫作中,茨威格毫不掩飾自己從巴爾扎克、羅曼·羅蘭以及佛洛伊德那里得來的養(yǎng)分——深入地洞察人物的心理,并毫不動搖地堅持道德立場,最終做出獨特而公允的判斷。茨威格要做的,是找到狂熱的根源。到底是什么人在利用群眾的熱情,人類的理智究竟為何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究竟在什么意義上,人類的本能打敗了人性?
茨威格寫歷史,不是簡單的興趣使然,他在為他人而寫作。他青年時代周游世界,具備了廣闊的視野,后又親歷兩次世界大戰(zhàn),見證了政治災(zāi)難造成的人類理性的崩潰和道德的解體。茨威格深知“群眾一旦歇斯底里的可怕后果”,但他同樣知道,真正的動力不在群眾,而是那些藏匿于群眾中蠱惑人性的權(quán)術(shù)家。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反思法國大革命可以用來靜觀當(dāng)前現(xiàn)實,揭示“富歇”的真實面目有利于知道罪惡的根源。當(dāng)政治變成災(zāi)禍,人們要自衛(wèi),就必須認清躲在舞臺背后的人。他們的內(nèi)心,藏匿著這個時代最隱蔽也是最危險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