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百年逐水而居的漂泊之后,疍民逐漸離開祖輩們賴以生存的江海,走上岸安居下來。當疍民傳統的生活方式被改變,獨特的民俗也將漸漸遠去,疍民的傳統文化也就成了無水之源。
一個鎮子的誕生
珠江分為西江和東江兩大支流,分別在珠海和東莞虎門注入南海。全長兩千多公里的東江流到這里時江面驟然開闊,分不清哪里是珠江,哪里是南海,于是這段寬闊的珠江口被當地居民稱作“獅子洋”。一百多年前,這里是虎門銷煙以及兩次鴉片戰爭的主戰場,如今這里是南中國繁忙的海港之一。
獅子洋的兩岸,分別在廣州番禺區和東莞市的管轄之下,但兩岸都各有一個名叫“沙田”的鎮子。
借用搜索引擎,打出“沙田”關鍵詞可以看到的結果共有數千條。除了番禺和番禺和東莞的沙田鎮,另一個更有名的“沙田”目前是香港新界的一個行政區。這三個沙田同在珠江東江入海口,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聯系?
的確,這三個“沙田”都與一個特殊的族群——疍民有關。幾十年前,獅子洋兩岸大多是被海水沖積而成的河灘,水網交織,河涌遍布,被通稱為“西大坦”,從陽江、順德等地漂泊而來的疍家人就生活在這里。這是一個天生就與江河湖海打交道的一個特殊群體,也是一個飽受歧視的人群。
關于“疍民”的來源,有古越民說,有東晉盧循農民起義殘部說,更有陳友諒殘部說。但更多的人認為他們是一個歷史多元體,其源頭是漢初閩越消亡后流落山海的遺民,此后如孫恩、盧循殘部,南逃色目人,陳友諒殘部等形形色色的政治難民陸續加入,逐漸過著侶魚蝦、仗舟楫的生活。

盡管有關疍民來源的版本十分眾多,卻無一例外說明的一個事實——這是一群被排斥出陸地的難民。一個可供佐證的事例是,從明朝開始,疍民便不被允許與岸上的居民通婚,不許從事農耕生產,同時還被官府課以重稅。高壓之下,一部分人便成為在福建廣東一帶浪跡海洋的海盜。到了清朝,官府對疍民的限制條件更加嚴厲:不許識字讀書,更不允許參加科舉考試,處于社會底層的疍民向上流動的可能性被生生割斷。
一個在東莞土生土長的陸上居民回憶道:“我的家鄉近河邊,當時常看到河上漂浮著一艘艘疍家船。這些蛋民(疍民)不能在陸地上擁有土地,也不能跟陸上的人通婚,在陸地上玩也極少,基本上一生都要在狹窄的小船上渡過。他們偶爾也會到陸上買點東西或出賣漁貨,但經常受到陸上的人欺負。我曾見過無數次了——陸上的男人一見有疍家妹上岸來買東西,便不咸不淡地打趣她們,那些色話常引來一陣陣淫笑聲;而疍家妹們絕不敢頂撞,只會低下頭一路急走。我們小孩也一樣,一見有疍家仔上岸,便常常拿小石頭扔過去。”
有人把疍民稱為“水上吉普賽人”,一定程度上反應了他們逐水而居四處漂泊的生活習性。但與吉普賽人不同的是,疍民并不是天生就喜歡這樣的流浪生活,只是在陸地上無寸土立身的情形下不得不為之。
直到清雍正七年(1729年)才“準其在近水村莊居住”。皇帝雖然表態,但土地權都在地主、豪紳手里,歷來飽受欺凌歧視的疍民,無論如何也不敢在別人的土地上建造永久性房屋。他們只好在墩邊堤畔,或半跨河涌搭寮棲身,形成了頗具特色的“茅寮”。
近代以來的社會巨變使中央權威土崩瓦解,社會各階層之間的流動性顯著增強。國勢衰微反而給社會底層的疍民帶來向上流動的一線生機。
沙田就這樣逐漸形成了。20世紀初期,獅子洋兩岸的河灘聚集了從順德、三水、南海等地漂泊而至的疍民,在難得的歷史狹縫中墾殖咸潮泛濫的河灘。他們用拿慣了魚叉和船槳的雙手生澀地拿起鋤頭,圍海造田。因此,這里的疍家人也被叫做“圍口人”;也因為這個緣故,沙田一帶許多地方至今仍被叫做“××圍”。
“疍民創造沙田,沙田傳承疍家文化”,東莞沙田鎮疍民民俗陳列館副館長饒志旋這樣概括道。
據東莞市沙田鎮的老人介紹,該鎮的疍民都是從四方流浪過來的,彼此互不認識。他們既無法形成部落,也不能團結在一起,因此被人欺負也只能默然接受。疍民常常在東莞市厚街、中堂等附近地區流浪,每次將要安居時,都會被當地人驅趕。到20世紀初期,這里經過疍家人的多年的圍墾成了可以耕種的良田,他們便在此過起了半耕半漁的生活。
解放對疍民來說是另一個難得歷史契機。在平等政策下,在沙田地區的疍家人終于停留下來。1958年沙田人大搞水利建設,開挖河涌,修建水閘,筑堤聯圍,一舉改變了沙田地區支離破碎的狀況,使沙田由25個小圍逐漸形成一個近5萬畝的大圍。
1961年,沙田正式成立人民公社,1983年改稱沙田區,1987年4月改稱沙田鎮。
缺水的咸水歌
疍民是一個喜歡唱歌的族群。據清人屈翁山的《廣東新語·詩語》和《香山縣志·風俗》婚姻習俗中分別記載:“疍人亦喜唱歌,婚夕兩舟相合,男歌勝則牽女衣過舟也”;“醮女子,歌唱以導其情,曰歌堂酒”,可見咸水歌早在明末清初就很流行。廣東省沿海沙田《疍民調查材料》中還記載:疍民無論男女老少都喜歡唱民歌,觸景生情,隨編隨唱。
他們所唱的叫“咸水歌”。這一得名大約與疍民常年在海上,與咸咸的海水打交道有關。咸水歌,又稱疍歌、蜒歌、蠻歌、咸水嘆、白話魚歌、后船歌等,曲調隨意,歌詞中夾雜著不少口語,一般是男女對唱,內容多以情歌為主。在以前,疍民可以說無論男女老幼,都能張口即來幾段“咸水歌”。
現代著名音樂家冼星海出生于澳門洋面的一個貧苦疍民家庭,自幼喪父,常年跟隨其母黃蘇英出海打魚。冼星海成名多年以后,還創作了歌曲《頂硬上》紀念母親當年當搬運工的艱辛:
“頂硬上,鬼叫你窮,鐵打心肝銅打肺,立實心腸去捱世。捱得好,發達早,老來嘆番好,嘆番好。”
2007年6月,東莞沙田鎮咸水歌成功申報了廣東省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但是,沙田鎮傳唱咸水歌者人數較少,大多都是一些70、80歲的老人。“文革”期間,咸水歌由于“內容不健康”而被禁唱,致使咸水歌在50、60年齡段出現了斷代。80年代以來,外來文化的大量涌入改變了年輕一代的文化價值取向,不少年輕人已經不知道咸水歌為何物。
據沙田鎮廣榮中學的沈老師介紹,咸水歌并沒有固定的調式,學的時候需要老師傅一句一句地傳授。在獅子洋畔的沙田鎮先鋒村,今年71歲的何基老人因為擅長咸水歌,被年齡相近的漁民推崇為“師傅”。
在2007年10月26日,沙田鎮舉行的咸水歌比賽上,除了兩對60、70歲的老疍民之外,其他人都是在活動前數十天內匆匆通過“速成班”學會的。
廣榮中學也組織學生參加了咸水歌比賽。在之前的一個月里,參與表演的學生每天都會拿出幾個小時專門來練歌。咸水歌向來是隨心而發,想到什么就唱什么,既無曲調也無配樂。但學生們所唱的“咸水歌”,歌詞都經過專門填寫,曲調也作了不少規范,還加上了現代的樂器。而她們,雖然在沙田出生,卻在陸地上長大,已經聽不懂老人們的咸水歌了。
現在,剛開館不久的沙田民俗陳列館里陳列了典型的茅寮、漁船,疍民婦女所穿的傳統服裝,更有小石磨,收割莞草所用長長的鐮刀。
“這些物品全都是鎮上的居民捐贈出來的,剛開始積極性不高,后來我們說這個展館是屬于疍民自己的東西,居民就非常踴躍了”, 新任沙田疍家民俗陳列館副館長的饒志旋說。
離水上岸
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四方匯聚而來的沙田疍民已出現了分化。沙田自解放后成立行政區以來,疍民千百年來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土地。有些疍民放棄了漂泊不定的漁民生活,在岸上安居下來,一部分疍民沿著河涌用稻草和樹枝搭起了簡易的茅寮,也還有一部分疍民依然過著祖輩流傳下來的水上人家的生活。如今沙田鎮已有3萬多本地人口,7萬外來人口,另有一萬多漁民聚居在獅子洋東岸的先鋒漁村和江中一個叫立沙島的小島上。
在先鋒漁村,緊靠著新建起來的江堤,船只密密麻麻地排了兩三公里長,岸邊散發著淡淡的柴油味。大船是比較先進的漁船,一般由鋼鐵制造,抗風浪能力較強,大多數出海打魚。小船多由木頭制成,一般都有好幾十年的歷史,只許在獅子洋面活動,一旦有出海的打算就會被虎門海關攔截回來。許多木船已經破舊得不能使用。木板七零八落地堆在船上,漂浮在水上。
江邊用優質石材建起了高高的河堤和茶杯粗細的鐵護欄。放眼看過去,現代感十足,與廣州珠江兩岸的景觀已沒有多大的區別。但這道江堤并沒有給江中那些居住在大小船只上的人們留下進出的缺口。于是,漁民只得在鐵護欄上用繩子和木板做成簡易臺階,與水里用木樁和木板做成吊橋相連,陸地與船上顫巍巍地行走。
在這里,依然有人全年都住在黑暗狹窄的木船上。一條木船上,林姓女主人正在船頭就著簡易的菜墩切菜準備午飯,右腳有殘疾的男主人在船艙中一邊抽煙一邊打理著漁網。船頭堆著煤氣瓶和鍋碗瓢盆等物件,船艙頂部的油布上晾曬著十幾條切開的小魚。女人旁邊的一個籠子里,一只母雞正伸著頭“咯咯”地覓食,一條體型嬌小的小狗在船頭搖著尾巴四處張望。
男主人從船艙中拿出一個“光榮烈屬”的牌子和一個裝載破舊相框中的烈士——女主人的父親在解放戰爭出海剿匪的戰斗中犧牲,快50年了。從鴉片戰爭開始,廣東沿海一代疍民就不斷與政府合作,成為各個時期海軍兵員的重要來源。沒有人統計過,到底有多少疍家兒女在硝煙中魂歸大海。
有當地人說,他們“留戀水上生活,放著岸上好好的房子不住”。但據這對50多歲的老夫婦介紹,他們原來在岸上有房子,但后來被收回了,一家人只得回到船上。事實上,即便是經濟條件相對好一些的大船,主人對疍民生活也并非留戀。
一艘大船上的“公仔”(船主雇來的幫手)不無自豪說,他所在的船設備齊全,是先鋒村最為現代化的大船了。果然,除了煤氣灶之外,船上有冰箱、洗衣機、彩電、鋪有瓷磚的衛生間。
據李姓女主人介紹,這條船在1999年以20多萬元人民幣購入,至今還有10萬元的欠款沒有還清。她說,現在珠江污染嚴重,早就沒什么魚蝦了,只得到萬山群島、電白甚至廣西北海一帶打魚。現在每噸柴油價格已超過6000元,船上還雇有三個外地來的“公仔”。除去這些開支外,出海打魚基本上成了虧本生營。
男主人一直默不作聲地指揮著幾個“公仔”修船,他們的11歲的小兒子異常羞澀,一直遠遠地躲著。
女主人說,因為大人打魚一出海就是好幾個月,兩個兒子跟爺爺奶奶同住,“很懂事”,“現在自己上街洗衣服,買菜做飯”。但女主人也說,漁民的孩子缺乏父母的關懷,性格有點孤僻,在學校經常被老師投訴。
“不要再做漁民出海打魚就好了”,當被問道希望兒子日后做什么樣的工作時,這位豪爽的女主人竟然紅了眼眶。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又才說出了自己的愿望:“我希望兩個仔長大以后都去當公務員”。
發展的誘惑
與東莞其他有著迫切發展欲望的鎮一樣,沙田鎮希望通過一場場大型的文化活動來提高沙田的知名度。文化的挖掘需要底蘊和歷史厚重感,在不到30年的建鎮歷史中,獨特的疍家文化無疑就成了沙田鎮“文化搭臺”的主角。
在東莞全市58公里的海岸線中,沙田鎮占有黃金海岸線28公里,具備天然的深水港條件。東莞市的計劃是利用獅子洋東岸這段常常的海岸線,打造一個虎門港,主港區就位于沙田鎮的范圍。根據這一思路,沙田鎮確立了“海濱城市,物流重鎮”的發展方向,“中國物流重鎮”的口號也在本屆文化藝術節上被屢屢提及。根據東莞市的規劃,福祿沙、西大坦將成為虎門港的主力泊位,位于獅子洋中心的立沙島則將成引入中石化等大型企業建成一個大型石化基地,三個地方均是漁民聚居的村落。
對于缺乏支柱產業沙田鎮來說,東莞市對虎門港的全盤規劃無疑是一個難得的發展契機。虎門港開發建設需要征用部分土地,拆遷漁民的房屋。沙田鎮政府在鎮中心規劃了三個拆遷居民安置區,目前正在大興土木。
沙田漁民繼承了疍家人隨遇而安、與世無爭的處事態度,他們并不排斥遷居。一些漁民在談到在建的安置區的時候,興奮地稱之為“起高樓”,對鋼筋水泥里的生活充滿了期待。畢竟,由政府統一建造的“高樓”既好過他們自建的平房,也好過以稻草搭建的茅寮,更比像雞蛋一樣搖搖晃晃漂浮在水上的疍家小艇舒適得多。沙田鎮的疍民們將被陸續遷到陸地上,永遠作別祖輩們世代流傳下來的逐水而居的生活。
“我們也是沒辦法”,沙田鎮一名官員表示,“沙田的自然優勢是適合做港區、發展港口經濟,沙田的一切都圍繞這個中心。疍家的生產和生活方式不可能繼續下去了,發展是大勢所趨。”
按照規劃,立沙島將在2009年完成拆遷,便只有先鋒村繼續保持疍家的生活方式。“隨著時代的進步,疍家人原有的生活方式不可能繼續保留,不可能再打魚為生,也不可能再住茅寮”, 在沙田工作已十多年的饒志旋顯得頗為矛盾,“文化可以記憶,物品可以保留,但風俗和生活方式不可能再保留。社會大環境變了,疍家文化將不可避免地走向沒落”。
“但我們一直在努力保留疍家文化”,饒志旋補充道,“沙田鎮已經把咸水歌當作教育來抓”,“我們還會考慮出版一本有關疍家文化的書”。
然而,當水上人家逐步上岸安居,疍民的傳統生活方式改變,成為無水之源的咸水歌,能通過教育流傳下來嗎?疍家文化在岸上能保存下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