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鳳凰,早就神往,那里有很多我喜歡的人,比如故去的沈從文、陳渠珍、熊希齡,還有活著的黃永玉,以及沈從文筆下美得令人發指的景色。
到了鳳凰,沈從文筆下的東西都在,沱江,吊腳樓,古街,古城上破爛的城門樓子,當然還有一群群的紅男綠女。穿著鮮艷短裙子的女孩子,在暮色下在沱江的小橋上穿過來穿過去。一會兒,天上飄起了小雨,每個穿往的人都打起了花花綠綠的雨傘,點綴在岸邊,江中,人微景深,恍然仙境。
唯一煞風景的是,鳳凰縣的下水道直接排往沱江,而且流經古鎮,如果污水多了,不僅江水開始渾濁,而且散發著臭味。當夜色降臨的時候,這種味道開始刺激我的嗅覺,而且我吃飯的地方,突然改了酒吧,到了夜色攪濃的時分,音樂由柔轉烈,直到炸得我頭皮發麻,最后,只好走路。
鳳凰多名人,來鳳凰,當然少不了看名人故居。小小的鳳凰古城,方圓不過幾里大小,當年不過是為了抵御苗人建的一個要塞,居民多為鎮守的軍人,居然出了那么多名人,而且名人中熊希齡、沈從文、黃永玉,雖說都是軍人世家,最后卻以文聞名,個中道理,傳統不好說,家學更談不上,好像只能歸功于山川之靈秀。
熊希齡和沈從文的故居都很小,幾間平房,室內一床一幾,余下就剩不了多少地方了,熊家尤其逼仄,房間小到轉身幾難,院子更小,熊希齡小時候,想要淘氣,都沒有空間,只好讀書,所以少年登第,不知道他們當年顯赫的祖輩置產的時候實力有限,還是房產后來被人占去了,給游人看的只是剩余部分。沈從文故居的書房,要比建國后他做服飾研究時,所居的“窄而霉室”寬敞許多。
比較像樣的名人故居,是田興恕的,此公是湖南眾多跟著曾國藩打長毛而發達的農夫中的一個。但真正出名,卻是此公在1861年貴州提督任上,干的一件全國聞名的大事,大字不識的武夫,偏對鏟除所謂的異端邪說感興趣,格外討厭天主教,討厭洋鬼子,一時蠻興大起——把貴州的天主教法國主教和眾教徒給殺了,制造了著名的“貴陽教案”,差點惹起一場中法戰爭。
當然,田興恕因此丟了官,給發配到新疆,自己的提督衙門,也侮辱性地變成了教堂。從此往后,他成了反教的憤青們心中的英雄,一有風吹草動,就會被抬出來頂禮膜拜,可惜的是,鬧義和團的時候,田大人手里早沒了兵權,孫悟空沒棒弄了,否則,也許輪不到董福祥耍威風。
不過,田興恕的兒子田應詔后來倒是還在湖南的舞臺有幾出好戲,田大公子雖然跟所有的貴家少爺一樣,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但還有幾分血氣,打架鬧事當屬一把好手。新政期間,進湖南講武堂,課沒怎么上,居然跟他老子一樣,見了金發碧眼的老外就氣不打一處來,動手打了洋教官,被開除,然后一溜煙跑到日本,在東洋鬼子的士官學校接茬學,回國后堂而皇之地進入軍界,成為民國第一代湘西王,官拜陸軍中將。不過,第一代湘西王畢竟公子脾氣,湘西又是個四省交界之地,各方強人、軍頭、土匪、幫會都得應酬,田大公子實在耐不了這個煩,部下也受不了這個公子哥的隨心所欲,于是田公子干脆把位置交給了部下陳渠珍,自己退休賦閑。
隱退后的田公子,很受優待,據說陳渠珍每天送他酒席一桌,風雨無阻,出門即派馬弁四人跟隨,如果想出遠門散心,大洋隨時奉上,所以,田公子在鳳凰過得很舒服。故居上也有所反映,至少在目前來看,田家的房子是鳳凰古城老房子里最氣派的,一幢二層小洋樓,房間很寬敞。但是禮遇他的陳渠珍,雖然湘西王做的時間很長,在湘西人緣很好,最后還跟隨程潛,和平起義,但他的故居,卻不在旅游管理者的視線里,一問,據說被縣法院占著,我等閑人,是沒??戳恕?/p>
導游熱衷給游客看的所謂故居,有一個楊家祠堂,里面有個不大的戲臺,戲臺的對面,按道理應該是楊家的祖宗牌位,重點應該是在鳳凰這一枝的楊家祖先,可是沒有,在該有牌位的地方,有一對戲里的楊老令公和佘太君的畫像。也就是說,其實這個所謂的楊家祠堂,供的其實不是歷史上真實的楊業,而是傳說中的楊家將。楊業是北方人,即便有后人流落這僻地山鄉,也不大可能是正枝,估計多半是鳳凰有個姓楊的,薄有家產之后,把自己的祖宗追到楊家將那里。
出了楊家祠堂,轉到臨江的街上,一個酒吧門上貼了一張紙,上書五個大字:日本人謝絕入內,下面還有幾個英文:NOJAP!看來,田興恕的子孫也許未必在了,但他的精神卻還在。順便說一句,田興恕故居里面的說明,田是把法國主教胡縛里給凌遲處死的。我們相關詞典里,對于法國主教胡縛理的罪行,是這樣說的:“自乘紫呢大轎,雇用鼓吹,盛設儀從,招搖過市。”更令人不解的是,到了今天,有些人還炫耀這種事情,不知是在自夸,還是露丑?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政治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