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人”孫中山

這是一部文面風平浪靜、筆底卻暗潮洶涌的小說。作者陳舜臣祖籍中國臺北，生于日本神戶，以創(chuàng)作偵探推理和歷史類題材小說風靡亞洲，四十多年筆耕不綴，著作等身，而這部描摹孫中山的書，為陳舜臣晚年所著，更見厚積薄發(fā)之力度。

本書時間跨度為清末民初，諸多人物如慈禧、光緒、李鴻章、袁世凱、康有為、梁啟超等曾經(jīng)站立于風口浪尖上的人物依次出場，即便是一個小細節(jié)，作者也試圖攫取個人與國家、瞬間與過程之間的聯(lián)系；本書空間則包括美國、日本、歐洲、東南亞以及中國大陸和港臺地區(qū)，每到一處，陳舜臣都在試圖感受當?shù)亟o予孫文的思想養(yǎng)分，同時也用大量筆墨描繪了孫中山的國際交友圈。為創(chuàng)作一部小說，陳舜臣通常要進行大量的文獻核實和實地考察，力圖使文字忠于史實、貼近真相，而終得以在晚年以“孫文崛起”為線索，通過書寫政治嬗變、內(nèi)外交困中的人物交往與沖突，呈現(xiàn)了清末民初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社會發(fā)展全景。

20世紀初，在中國發(fā)生的巨變在世界范圍內(nèi)都是一個重大的研究課題，其層次之豐富、矛盾之尖銳，為其他時代所不及。國家之間，內(nèi)與外矛盾重重，而中國與俄國、英美、日本又處于不同的國際關(guān)系中，這些關(guān)系又互相糾結(jié)彼此影響；國家內(nèi)部，紛爭從未間斷，且步步升級，保守派與洋務(wù)派、帝黨與后黨、維新與革命等，內(nèi)外交困，層層疊疊，有志之士都在試圖為中國尋找出路，他們之間的共識是晚清政府照此下去必無藥可救，可是各自有各自的辦法，彼此之間的難以認同又消解了各自的力量，加上外敵的入侵，使得這一時期國家的發(fā)展步伐格外沉重而艱難。

回顧這樣的歷史時期是艱難的，一不小心就容易陷入以己度他強加于人的境地，因為我們很容易將國家和個人混為一談，很容易狹隘地認定在國家蒙難的時刻，為個人而活的人都是自私而有罪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本書最大的意義在于試圖撥除重大歷史人物身上神格化的因素，在大量充滿矛盾甚至正反兩極的記錄中，陳舜臣試圖找到孫中山的人格所在，他的成長經(jīng)歷和性格養(yǎng)成，他的交友生涯和精神世界。在本書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國家之外的一個民間社會的存在，那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有理想有溫情有感性也有局限，為了一個朦朧而未卜的前途，他們走得都不輕松。

陳舜臣在書中格外突出了孫中山與日本友人之間的交往，許多是我們此前所不知道的。這一方面與作者現(xiàn)實的寫作環(huán)境有關(guān)，另一方面則與作者寫作的立場有關(guān)。陳氏雖身在日本，卻自幼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濃厚熏陶，這與孫中山很像，他雖然讀黑格爾、孟德斯鳩，長期流落在外，念念不忘的還是中國。而也正是這點共同性，陳氏能夠超脫地對待大背景中的種種沖突，同時也更能夠細膩地感知人物內(nèi)心的張力。這些沖突與張力滲透在所有的史料記載中，要實現(xiàn)化解，唯有心懷同情。而本書從頭至尾的書寫，最令人感動的，也就是陳舜臣先生超脫而同情的筆法，他無意書寫歷史人物應(yīng)該做什么，而是始終追隨自己入木三分的直接，記錄他們究竟做了什么。革命帶來苦難固然令人嫌惡，可是革命家內(nèi)心渴望與人民結(jié)合在一起的淳樸愿望，卻又令人動容。

在作者看來，孫中山在本質(zhì)上是個國際人，雖然他曾說過因中國是弱國而不得不變成一位民族主義者，但他一定認為，若中國能與列強并駕齊驅(qū)，則將拋棄民族主義，以世界人之身份，悠然和日本人重溫友情。這就是陳舜臣書寫中的精神氣質(zhì)。能夠不被政治幽閉，又能夠保持理性的立場，進而超乎個人，化一我為千萬我。在陳舜臣筆下，孫中山是一位超越了改革家的改革家，而他自己則是一位超越了小說家的小說家。他說“小說家的工作，就是描述人生的真實面”，是的，真實，如同開刀，雖有疼痛，卻能治病。好在，陳先生在講述中融入了情感與詩意。

《青山一發(fā)：從孫文崛起看大清日落》 陳舜臣 著 許錫慶 譯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