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擅長重新用鏡頭詮釋歷史題材的麥克·山下來說,重走馬可·波羅和鄭和下西洋的線路,其實是發現了兩種世界:中國人眼中的世界是“鄭和的世界”,世界人眼中的中國是“馬可·波羅的中國”。
當代攝影大師尚·杜杰德曾說,攝影并非世界歷史的一件意外,而是其片刻的化身,它選擇了光線來為他發出聲音。對麥可·山下而言,他鏡頭下的聲音,是歷史的。
2006年冬天,他來到九寨溝為《國家地理》拍攝此地獨特的景致,今年的春夏之交、秋季,他又去了兩次,為的是能拍到一些能夠呈現神秘性的變化。一個有自然變化的選題,需要有足夠的時間去等待和發現它獨特的美。自然歷史的優勢和特點就在于其自然和變化。如果說自然的歷史可以由四季風景的變化來講述,那么人文歷史的題材又當如何表現?麥可·山下一直致力于歷史痕跡的捕捉。我們所熟悉的歷史題材常常成為他重新詮釋的對象,比如:馬可·波羅東游、鄭和下西洋。
他所拍攝的“重訪馬可·波羅之旅”歷時三載,跨越十國,拍攝一萬多卷膠卷,用鏡頭捕捉歷史的痕跡。《鄭和下西洋》不僅拍到了民俗風光,展現了當時這項驚人的航海征途,他試圖告訴人們即使鄭和本人已悄然沉默在歷史長河里,但他依舊影響著他走過的地方。
美籍日裔的尋根之旅

在著手拍攝以歷史題材為主的選題時,麥可·山下總是在盡量把握材料之后,以全然天真的心情投入到人物的眼界中去,盡可能收集時間殘存下來的蛛絲馬跡,然后像做拼圖游戲一般,得出結論。
這種方式貌似缺乏嚴密的邏輯和客觀的史實說服力,但是作為一名攝影師,他認為每一張圖片都能帶給他滿足感,答案仿佛就在圖中。從年輕時候的“尋根”開始,他就不自覺地用這種方法來探究做美國人與做日本人的差異。
東方人的面孔,美國式的思維和情感。作為移居美國的第三代日本人,麥可·山下如此描述自己。他說,小的時候,他總是被更多的白種人認為是日本人,他了解自己與白種人血脈上的不同,這促使他在大學的時候就選擇去讀亞洲歷史方面的課程。
1971年,麥可·山下第一次回到和他血脈相連的日本。滿大街都是和自己面孔相似的人。他試圖強迫自己變成一個地道的日本人,學習日語,和日本人交朋友,過日本式的傳統生活。但是一年后他發覺這很難,他的思維已經完全美國式了。
接下來的三年,他買了照相機。他記錄在日本所看到的一切和所經歷的生活細節,并逐漸對攝影產生濃厚的興趣。羅蘭·巴特在其著作《明室》中寫到:“一般來說,業余愛好者的定義是‘不成熟的藝術家’:一個不能——或不愿——掌握一門專業的人。但是,在攝影活動領域里卻相反,是業余愛好者達到了專業的頂峰:因為離攝影真諦最近的,正是這種業余愛好者。”麥可·山下的“尋根之旅”恰恰為他成為一名頂級攝影師提供了情感的基礎。
自從第一次嘗試把照片提供給雜志社后,麥可·山下就再也沒有停止過。即使四年后回美國后,他也沒有停止和雜志社合作。1979年,他成為《國家地理》眾多固定撰稿人中的一員。《國家地理》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提煉出一種最有效的傳播方式,就是通過照片來講故事,所以攝影師的角色特別重要。這種圖片的語言不是隨便拿起相機的人就能輕易掌握,也不是搜集一些歷史照片就能表現的。
“馬可·波羅”的現代啟示
雖然“馬可·波羅”在西方已成為常識,但對于馬可·波羅的質疑一直沒有停息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大英博物館中國館的館長弗朗西斯·伍德博士在《馬克·波羅到過中國嗎?》一書中提出質疑:馬可·波羅根本沒有到過中國,這引發許多讀者的討論。麥可·山下于是提出了馬可·波羅的選題。
麥可·山下認為,一個專業和優秀的攝影師,應該通過影像表達意境和故事。他“重訪馬可·波羅之旅”中《中國之旅》就獲得過《國家地理》最佳故事獎和最佳攝影獎。用鏡頭來講歷史故事,無疑是十分困難的。尤其是發生在七百多年前的事。七百多年后的今天,還能找到馬可·波羅描寫的那些事物的痕跡么?
他們計劃重走馬可·波羅的路線。如果按照書里所描述的那樣去走,就意味著從中國的最西方進入。
1271年,波羅兄弟帶著17歲的馬可·波羅從威尼斯出發,途經今天的伊拉克、伊朗和阿富汗等地,三年后抵達帕米爾高原。這是中國和阿富汗交界的地方。在他們橫越中國西部的時候,見到一種奇特的風俗:當有客人遠道而來時,做丈夫的不僅會盛情款待,還會大方地獻上自己妻子和女兒,讓客人隨心所欲一番,而自己則會離開。類似的描述,在全書至少有六處。
而麥可·山下在草原上遇到只有兩戶人家的村莊,許多漂亮的姑娘正在編織毯子,通過當地的向導,他了解到這些姑娘是柯爾克孜人。她們沒有麥可·山下幻想的那么“殷勤好客”。七百年過去,文明進步,現在已經有許多地方不再提倡過去的風俗習慣。
但在必經的絲綢之路上,麥可·山下發現,現在依然有許多當地人在沿用過去的習俗和方法。在喀什的交易市場上,麥可·山下發現這里的人似乎依然生活在13世紀,他感到“歲月未曾改變的是這些人、這些面孔,還有討價還價的聲音和人與人的交往”。
在敦煌,他見到了哈薩克人的婚禮。新娘穿著紅色的裙子,在家人的圍繞下牽著紅布來到新郎家附近。其他的女人穿著鮮艷的衣服,包著彩色的頭巾,身體不由自主地舞動,雖然沒有音樂,但帶著一種天然的節奏。養羊人帶著小孩送來羊,所有人舉行了莊嚴的祈禱儀式,然后把羊殺了煮熟,其間仍然有人在歡快而幸福地舞蹈,儀式完成后,有人取下羊頭、羊腳、內臟、羊毛,還有一部分羊肉。而馬可·波羅的書里精確地描寫了殺羊的儀式,跟麥可·山下在婚禮上見到的一模一樣。麥可·山下要拍的就是這些令人興奮的帶有原始痕跡的畫面。
隨著城市的發展,這些地方的古老事物可能再過幾年就會被新事物所代替,舊的具有歷史意義的傳統行為會慢慢消失。七百年過去,完全符合書中描述的景象已經很少,多數攝影作品除了依靠“規避現代元素”外,似乎無法可依,不過你一旦走進那些保存下來的某些痕跡,就會感覺那就是歷史。
麥可·山下在“重訪馬可·波羅之旅”中額外關注了裹腳。這一陳舊風俗雖然早已離開我們的視線,但在云南的一座小城里,他找到了一些老人:她們的年紀大多在八十歲左右,身材瘦小,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無論是坐還是站,他們的儀態和腳都無法讓人忽略,儀態看起來區別于年輕一代的粗線條,多一些溫婉和恬靜,而太過細小的腳實在是突出得讓人無法忽略。馬可·波羅在書里沒有十分明確地提到裹腳,這成為許多人懷疑他是否到過中國的證據——裹腳在當時已平常得如同現在穿耳洞。然而麥可·山下發現裹腳老太太的走路方式符合馬可·波羅書中的描述:“女人走的是小碎步,每步之間只有一發之差”。聯想到當時漢族婦女覆蓋雙腳的長裙,馬可·波羅很可能就沒有發現為什么要走“小碎步”。
還有一種可能則是,在蒙古人的朝代,蒙古人地位最高,是統治階級,像馬可·波羅這種色目人,屬于第二等人,北方和南方的漢人分別屬于第三等和第四等人。馬可·波羅深入接觸漢人的機會可能并不多,那么也無怪他沒有學到多少漢人的習慣,這個理由也能解釋他為什么遺漏了茶和筷子。
走完整條線路,麥可·山下的感覺是馬可·波羅對中國的描述太過于精準而不可能是假的,他覺得最有力的一點是關于中國造船技術的描述。在泉州他拍攝到一個當時剛發現沒有多久的古造船廠遺址。由于元明兩代的中國造船技術大多失傳,一些文獻的描述也比較簡單,當時這艘船出土時造成很大的轟動。而麥可·山下拍攝到這條船的結構跟馬可·波羅的描述基本一樣,包括船體的防水艙設計。
麥可·山下說,古今中外對這船的結構描寫沒有人比馬可·波落描述得更精確了。然而在當時看來似乎是一流的造船技術,在現代科技面前則顯得蒼白無力。在后來拍攝《鄭和下西洋》的過程中,他對歷史變化的認識更加深入,明朝在當時的世界環境下,是有史以來最強的國家,無論是文化水平還是經濟實力,都無以倫比,然而后期由于政府的閉關鎖國,卻導致一個王朝的覆滅以及西方經濟格局的變化。
“鄭和的世界”
拍攝《鄭和下西洋》始于2005年,正值該歷史事件600年紀念。對于麥可·山下來說,他提出的疑問是,什么樣的人物能夠指揮世上最大的艦隊,統領數萬人馬,在海上縱橫二十余年,航程達十余萬海里,將中華文化向世界各個角落散播?為此他閱讀了大量與鄭和有關的歷史書籍,了解船隊的航海路線,以及關于風土人情的記載,做好前期準備后他循著鄭和的足跡出發。
在兩年的歷程中,他不僅重新認識了一名明朝宦官的航海理想,也看到更重要的現象:鄭和當年的影響仍在延續,在印度等地的漁民依然使用傳統式的單桅帆船出海捕魚,而這些便是鄭和傳播文明的結果,在肯尼亞帕泰島,還有許多當年船隊水手的后裔。
在今日看來,“馬可·波羅”和“鄭和”更多地被人理解為所屬時代的符號或者一個篇章,他們本來各自運行于時空中,相安無事,卻被攝影者麥可·山下同時納入其攝影歷程中。他承認這兩個題材在西方讀者心里的份量有輕有重,“馬可·波羅”在廣為人知,因此才可能連續三期在《國家地理》刊登,而“鄭和下西洋”的故事對大多數西方人來說還很陌生。但是深入了解這個人的歷史后,他說,作為一個亞洲人,鄭和走遍了麥哲倫、哥倫布和達迦馬曾經探訪過的地方,他的事跡令人尊敬,被西方人忽略的原因在于西方人看待世界是用一種歐洲資本主義方式來看的,而中國面對世界時,也有其特殊的立足點。
兩個同樣涉及到中國但是角度完全不同的題材,麥可·山下通過攝影的視角,發覺中國人眼中的世界是“鄭和的世界”,世界人眼中的中國是“馬可·波羅的中國”。兩次不同的攝影實踐,其實再現了東西方文化在探索中的不同,而這些在點滴積累中逐漸形成了各自的歷史趨勢。
(《華夏地理》對本次采訪提供了幫助,麥可·山下作品由《華夏地理》提供。)
麥可·山下美籍日裔,《國家地理》資深攝影師。他所拍攝的“重訪馬可·波羅之旅”,2001年5月-7月,在《國家地理》雜志上連續三期刊載。他的《在日本的花園里》(1992年)獲得美國花園作家獎、全美商協會的本杰明·富蘭克林獎等多個獎項,《湄公河——母親河之旅》(1995年)獲得美國國際新聞攝影家協會最佳攝影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