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各地的人,在西班牙的國土上,進行國際勢力和意識形態的對決。而每一顆炸彈,都是掉在西班牙的土地上。最后,大家扔下西班牙,留下滿目瘡痍,無數尸骨。沒有人確切知道,在1936年7月到1939年4月的內戰中,死了多少西班牙人。
精神上分裂的西班牙
1931年,馬德里街頭紅旗飄揚,西班牙又一次共和,這是它的第二共和國。
新的共和體制是否能維持,要看國家局面。理想狀態是民眾認同基本理念,對達到理念的方式可以有分歧,通過選舉讓不同群體有機會實踐。理論上很通順,可就怕遇到當時西班牙的局面,沒有大家認同的基本理念——不是奔向目標的路徑不同,是目標本身不同。西班牙左翼偏向公有制,右翼偏向私有制;左翼較能容忍地區自治,右翼要求一個“統一西班牙”;天主教是左翼摒棄的對象,卻是右翼生命的一部分。極端左翼有無政府傾向,右翼要求社會秩序。而且半對半地分裂了民眾。
1931年的共和政府著手廣泛變革,實行土地改革、宗教改革。西班牙是個天主教國家,學校幾乎全是教會學校,被強令解散。政教分離和教育改革,無可通融地一刀切非常危險。右翼感覺他們的基本要求,“財產、信仰、祖國”都岌岌可危。
那是個動蕩的西班牙。1932年8月,右翼反對加泰羅尼亞自治而暴動,被左翼政府鎮壓;土地政策不見效,南方無政府主義農民宣布成立共產主義公社,也遭鎮壓。1933年左翼聯合陣線在大選前瓦解,右翼聯盟贏得大選勝利。可惜,西班牙模式是,不論誰上臺,雙方理念完全相悖。在野方用暴動說話,官方則武力鎮壓,種下更深仇恨,周而復始。
彼時歐洲激進思潮激蕩,西班牙處在漩渦中,蘇聯和納粹德國,都在關注西班牙。20世紀初種種思潮,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工團主義、法西斯主義、民族主義、無政府主義,都因面向底層而流行一時,一不小心就出來一個新變種,象無害病毒突然變異而變得有害。
大選帶來的內戰
西班牙的左翼稱為“共和派”,其實涵蓋眾多不同組織。1936年大選,左翼當選。與強調秩序的右翼政府相比,左翼更難控制騷動不安的局面。于是右翼黨派要求原總理宣布戒嚴,不把政權交出去,以防止國家進入無政府狀態。軍界強人佛朗哥將軍也主張全國戒嚴,遭原總理拒絕。2月19日,右翼政府服從大選結果,按程序向左翼交出權力。
失控的局面果然發生。問題出在左翼這頭,民眾要求政府實行更左政策,不滿意就自行其是。新政府很難下決心嚴厲鎮壓將自己推上臺的民眾。監獄發生暴亂,無能為力的政府未經議會批準,大赦暴亂犯人,使街頭更加動蕩。土地被農民以哄搶的方式瓜分,政府卻發布特殊公告予以認可。右翼民眾紛紛成立長槍黨群眾組織,與左翼民間組織對抗,也同樣失控。左翼政府上臺僅四個月,據記載“有161座教堂被燒毀,死亡269人,1287人受傷,213人被謀殺,總罷工113起,部分罷工228起,扔炸彈146起”。鑒于蘇聯經驗,右派更怕自己會被收拾掉,蘇聯正是西班牙左翼政府的國際靠山。
緊張關頭,一名左翼下級軍官被右翼極端分子暗殺,激起左翼報復,將右翼議員索特羅劫持殺害。索特羅是右派在國會的主要發言人。對議員開殺戒,是對共和制本身的重大打擊,也令右翼對通過正當程序表達自己,變得完全沒有信心。議會宣布休會一周。右翼民眾聲勢浩大送葬游行,結果警察向送葬隊伍開槍,又當場打死兩人。
西班牙人尚武,危機時刻軍人干政,被看作是一種光榮傳統。三天以后,1936年7月17日,摩拉將軍和佛朗哥將軍做了一個“宣言”,這是傳統中軍人宣布接手政權的方式。西班牙內戰打響了。
佛朗哥一貫是個強調要用鐵腕來維持秩序的人,最看不得社會混亂局面。可是,軍人起事本身就是叛亂行為,不成功就成仁。所以,大凡軍事叛亂都會大開殺戒。而佛朗哥更一向認為,只要最終目的是“恢復秩序”,過程中的殺戮只是必要的手段。所以內戰一開始就十分殘酷。
內戰前兩派間暗殺,這是法律失效的信號。內戰爆發初期,不論是在叛軍地區,還是政府掌控地區,社會秩序都被群眾組織所左右,形成“法不責眾”的局面。
1936年的西班牙,作為社會公約的法律消失了。約束瞬間消失,人們得到長期未能獲得的解放感覺,本來隱匿和壓抑在內心的人性之卑劣殘忍,一涌而出。人們發現,他們曾經嫉妒、討厭、不喜歡的人,甚至捏著自己借條的人,都可在懲罰“敵人”的借口下任意加害。殺人不再受法律懲罰,竟然還是“正義之舉”。雙方都出現了一哄而起的濫殺無辜的高峰。著名詩人洛爾加,就不明不白死在右翼民眾手中。而另一方的激進派也存在同樣特質,左翼一方把與天主教有關的知識分子幾乎斬盡殺絕。根據統計,在內戰中被殺害的有名有姓的教士、修士和修女,有16,832名。內戰中濫殺無辜的情況,左右翼執行的大致各占一半。
國際意識形態的對決戰場
馬德里沒有象樣軍隊,民眾卻熱情高漲。這時需要一個精神上的整合,需要除了打佛朗哥,沒有其他利害心思的力量。這個力量終于出現,那就是“國際縱隊”。那是二次大戰前夜,是國際上左翼思潮的盛期,也是德意的極右翼最猖狂時期。國際上左右翼極端,都到這里小試牛刀,抒發激情,雖然很可能抒發得文不對題。志愿軍蜂擁而至,西班牙突然成了一個國際戰場。
局勢并非今天人們劃分的法西斯和反法西斯民主陣營兩大塊。即便萬分簡化去劃,至少也要劃出三大塊來。把蘇聯歸到“民主陣營”,實在是個誤會。這也是二戰后,納粹法西斯這一塊消失,世界馬上又劃為兩大陣營的原因。進入西班牙戰場的國際勢力,主要是蘇聯和德意,也就是極左和極右。類似美國的國家,正是極左極右之外的第三塊,他們忙于應付經濟蕭條,對西班牙內戰的哪一邊都沒有興趣。國際左右兩極在這里進行意識形態的戰爭對決,每一顆炸彈,卻都是掉在西班牙的土地上。
戰爭一開始,馬德里政府馬上向蘇聯和第三國際要求支援。蘇聯的援助,是通過第三國貿易,向西班牙政府出售武器,要求全部支付黃金。內戰中共和政府的最大優勢,是國家黃金儲備在他們手里,并且西班牙是世界第六大黃金儲備國。戰爭初期,西班牙一半以上黃金在1936年10月秘密運入蘇聯。一方面購武器,一方面有戰亂委托保管的意思。存到法國的小部分黃金,法國人在戰后還給了新政權佛朗哥。運到蘇聯的大部分西班牙黃金卻從此消失。蘇聯高官奧羅夫回憶說,黃金到達時,斯大林說:“西班牙人再也休想看到他們的黃金,就像他們看不到自己的耳朵一樣。”
“國際縱隊”的志愿人士為挽救馬德里,起了關鍵作用。在1936年12月的馬德里保衛戰中,國際志愿兵達四萬左右。馬德里保衛戰是國際縱隊第一次亮相,也把共產黨推到了西班牙政治的聚光燈下。國際縱隊由第三國際出面,在各國募兵,來自五十幾個國家,包括美國人,其中也有中國人。蘇聯以志愿兵的名義派來了三千人,其中一千名飛行員。
左翼陣營中的內斗
戰爭是殘酷的,畢加索用名作《格爾尼卡》記錄了1937年4月26日德軍對平民的轟炸。1938年1月28日,九架意大利飛機轟炸巴塞羅那,僅一分鐘空襲,就有150名平民喪生。從戰爭角度看,佛朗哥一方是純軍事行動,而共和派一方,卻是政治斗爭在支配軍事。自始至終,共和派一方沒有停止內斗。著名作家喬治·奧威爾在《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一書中記錄了共和派的自相殘殺。
格爾尼卡的大轟炸剛過去,巴塞羅那就同時大亂,左翼陣營中的無政府主義者和托洛茨基派遭共產國際鎮壓。奧威爾從前線回來,驚訝發現,“政治上清醒的人們,已經意識到,這是一場共產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之間兩敗俱傷的戰爭,而遠非同佛朗哥的戰爭。”僅一次左翼內戰就有四百人死亡,一千人受傷。這種左翼間的“武裝沖突”,“全國處處可見”。左翼內斗巷戰的俘虜,都被關入監獄,“監獄里人滿為患”。國際縱隊也有人因“政治經歷可疑”被追捕。警察甚至把醫院里自己一方的傷兵都抓走了。
后來共和派戰斗失敗,很難說和他們的內斗沒有關系。西班牙的清洗只是蘇聯1937年大清洗的延伸,就連罪名都常常是一樣的。喬治·奧威爾后來寫出《1984》和《動物莊園》來揭露極權主義,觸動他的正是西班牙內戰的經歷。1938年奧威爾寫道,“報紙上說這場戰爭是‘為民主而戰’,這明擺著是騙局”。
1937年中開始,攥著西班牙黃金的蘇聯減少甚至中斷了對共和國軍的援助,相反,德意對佛朗哥的支援增加。國際縱隊雖英勇,卻敵不過對方的優勢裝備。1938年3月,阿拉貢戰役中,國際縱隊第5旅幾乎全軍覆沒。共和派一邊人心潰散,失敗主義情緒開始蔓延。蘇聯開始打起了自己的算盤。
內戰打到這個時候,國際形勢處于很危險的狀態,西方國家都不愿意插手西班牙內戰,怕引發世界大戰。同時,內戰雙方的極端面目,也使得各國都不太愿意堅決地幫助某一方。慕尼黑協定以后,英法以為綏靖政策有效,可以維持和平,更希望把西班牙沖突局限為國內戰爭。斯大林把德意和約放在自己利益的天平上,和納粹德國協商一起瓜分波蘭。西班牙內戰雙方的國際支持者,在背后悄悄拉手。
此刻,國際縱隊宣布撤離西班牙。
共和派一方,有如此之多的矛盾沖突和自相殘殺,而佛朗哥一方是一心一意在打仗。戰爭的走向漸漸清楚。
1938年12月31日,佛朗哥勝利在握。他宣稱,共和派是“罪犯”,對他們不存在“赦免和解的可能”。1939年1月26日,巴塞羅那不戰而降。幾十萬共和國軍和難民開始了向法國的大逃亡。
直到此時,以馬德里為核心的西班牙中心地區仍然在共和派手里,他們還有將近30萬的兵力。難以置信,共和國崩潰在即,卻還有最后一次尤為殘酷的內斗。共和派自己人激戰四天,獲勝一方槍斃了對手的軍官。共和派終于崩潰,他們的頭面人物都順利離開西班牙。而他們的追隨者和士兵們,大多來不及離開。等待著他們的,是佛朗哥的行刑隊。
1939年3月27日上午11點,佛朗哥占領馬德里。4月1日,佛朗哥宣布,西班牙內戰結束了。
這里曾經是世界矚目的中心,來了許多大國的志愿者、來了他們的軍人,有他們援助的飛機大炮在這里轟鳴。突然,一切都消失了。大家扔下西班牙,留下滿目瘡痍,無數尸骨。沒有人確切知道,在1936年7月到1939年4月的內戰中,死了多少西班牙人。最流行的說法是,三年內戰死了一百萬人。比較嚴謹的歷史學家檢點證據,認為內戰至少死亡64萬人,不包括戰后遭佛朗哥政權報復而鎮壓的幾萬到十幾萬人。
親身經歷過西班牙內戰的紐約時報記者馬修斯有一本回顧內戰的著作,叫《半個西班牙死了》。書名來自著名評論家拉臘在第二共和前就為西班牙寫下的墓志銘:
“這里埋葬著半個西班牙,她死在另外那半個西班牙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