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從人性角度、李安從情色角度詮釋主人公的行為軌跡,其藝術效果似霧里看花,隔著一層,不甚真切。是什么力量逼迫丁默邨們拿著生命、尊嚴去下賭注?這恰恰是小說家、電影家未能深度闡釋,未能挖掘表現的。
丁默邨的自辯
名導演李安近作《色·戒》系一間諜驚悚片,改編自張愛玲的同名小說,講述愛國女學生王佳芝陷入一個危險感情游戲的故事。她本來計劃以美人計暗殺漢奸頭目易先生,卻意外地對老易生出愛意,遂于千鈞一發(fā)之際助他逃走。小說本身將人物心理變異融化在生活細節(jié)中,讀來并不驚險,但其行為可能自有其心理依托。其中,王佳芝的原型是鄭蘋如,而易先生的原型則是丁默邨。
特工主導、鄭蘋如出面,暗殺丁默邨,結果功虧一簣。事后觀察,可知暗殺技術欠精,設計欠周密,當然也跟丁本人高度防備有關。日本戰(zhàn)敗投降,他被軍統局誘捕,1947年7月5日以漢奸罪正法。
丁默邨極善防身,也極善狡辯,1947年2月,首都高等法院審訊筆錄,由審判長推事金世鼎問他,其中涉及鄭蘋如這一節(jié),問:“上海有個鄭蘋如是你害的……你聽懂沒有?”丁氏回答說,李四群的老婆葉吉卿、吳四寶的老婆佘愛珍都可證明鄭蘋如不是他丁默邨殺的,然后他冒出關鍵的一句狡辯:“鄭蘋如為人道德很壞,被告不愿說。”(《審訊汪偽漢奸筆錄》)
他這一句話,很具欺騙性,把要害責任推在一個年輕女性身上,以男女之事為說辭,企圖留下想象空間,凸出曖昧關系,藉以混淆視聽。實際上據汪偽政權的親歷者回憶說,在汪偽政權中,太多醇酒婦人之道,而丁默邨這個“76號”的特工首領,他雖然支離病骨,弱不禁風,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色中餓鬼。
審判長又問他:“女孩子為國家做特工當然是要犧牲自己貞操的。你陪她買大衣是吧?”丁回答說,他沒有陪在她的身旁,只是用車送,他在車上,殺手用槍打車子,并未打中目標。這個供述和眼下報刊渲染的驚心動魄的細節(jié)頗有不同。譬如,他如何在她身邊選購付款,怎樣把錢拋灑一地,如何在商店玻璃門瞄到殺手的身影,如何制造混亂迅速逸脫,好像剛強與溫柔并濟的007詹姆斯·邦德一樣……
他的供述說明他高度防備到杯弓蛇影的地步,這些人選擇了鋌而走險的生涯,事實上也是隨時都有殺身之禍,所以他根本沒有下車。然后,他還加以說明,鄭蘋如被捕后遭槍殺是實,但不是經他的手,也不是他的意思。第二次審訊法院刑庭書記官又問他,“被告將鄭蘋如拘捕到76號被害經過說一說。”丁氏回答說,蘋如被害時他在南京,不在上海。他說他是鄭蘋如被害后才一度接掌76號的。
小說中,王佳芝救了易先生一命,其藝術效果之高下見仁見智;而在現實中,鄭蘋如將丁默邨引入致命陷阱,意在索其性命,卻是事實。就是說,這和張愛玲的用意恰好相反。鄭要殺丁,而丁卻于她被捕后并未決意殺之,也有持續(xù)曖昧的考量在內。從審判記錄,以及金雄白的考辯來看,可知個中端倪。
當時證人出庭證明“鄭蘋如之死全系丁逆主動”,但筆者以為,金雄白《汪政權的開場和收場》對鄭蘋如死難之事最后關節(jié)點有所陳述,最為可信。“鄭蘋如是江蘇高等法院第二分院首席檢察官鄭鉞之女……她常常騎了一輛腳踏車由學校返家,必然經過我的門口,一個鵝蛋臉,配上一雙水汪汪的媚眼,秋波含笑,桃腮生春,確有動人豐韻。在審訊中,鄭蘋如承認了為重慶工作,而且是奉軍統之命行事……丁默邨最初也余情未斷,頗有憐香惜玉之心,并不一定欲置之死地。一天在佛海住宅中午飯,我也在座,許多汪系要人的太太們紛紛議論,事前都曾經到她羈押的地方看過,一致批評鄭蘋如生得滿身妖氣,謂此女不殺,無異讓她們的丈夫更敢在外放膽胡為。默邨的太太當然是醋海興波,而其余的貴婦人們尤極盡挑撥之能事,當時我看到這樣的形勢,早知鄭蘋如之將必難幸免。”可見,對于鄭蘋如的處置,丁氏確在依違兩可之間。
周作人的感逝詩
抗戰(zhàn)勝利,周作人被捉拿到南京,關進監(jiān)獄。他的獄中詩作,很少直接涉及降日后的生活,日據時期的人物也似在有意避免。但似乎究竟難以“藏拙”,一點信息還是漏出來了。他的一組感逝詩,分別寫梅思平、林柏生、傅筑隱,都寫在他們斃命之際。這三個雖然接觸不多,但都是文人學者,同氣相求還是可以說得上的。
這組詩里面,還有一首是寫在丁默邨斃命之后。一方面兔死狐悲,另一方面,他們雖說不上有什么實際接觸,但他的詩流露的情緒反而很抬舉丁氏——
“英雄一死尋常耳,午月終兇事或誣。贏得眾生齊拊掌,投身應悔飼耶呼。”(《老虎橋雜詩》)他自注:越十六日而丁默邨卒,在小暑前三日,耶呼者,人形之劣等動物,見《格列佛游記》。詩中替丁氏捧場定位為英雄,有點滑稽;又將他們剛剛依附過的日軍認定為劣等東西,是醒悟是反省?有點突然。
張愛玲從人性的角度、李安從情色男女角度詮釋主人公的行為軌跡,但就算美女間諜臨危救了漢奸頭目一命,其藝術效果仍似霧里看花,隔著一層,不甚真切。因為據說易先生身上又有胡蘭成的影子,張對胡的愛情,到晚年是下了逐客令的,為什么?還不是胡先生做人實在不成個樣子嘛!政治上是依草附木,情色方面更是配套似的左擁右抱,東抱西抱,晚年的張愛玲對其已很木然,將胡氏的和好信決然打回。而《色·戒》又是她晚年的作品,所以其中的情愛寓意,與其說是當年“月亮代表我的心”的執(zhí)著堅執(zhí),還不如說是事后“傷心總是難免的”那樣一種哀憫超越。換句話說,王佳芝拯救易先生的情節(jié)設計,系出于作者的悲憫意識,而非對史實或張愛玲自己愛情經歷的坐實!
至于李安先生執(zhí)導該片,情色在其中自然是藝術的有機成分,正如審判長對丁氏所說:“女孩子為國家做特工當然是要犧牲自己貞操的。”但也不免過于放大,因為審判的時候,對于此點,雙方都是點到為止。如在藝術形式中將此放達到幾乎變形,反而影響諜報斗爭的激烈程度。
丁默邨投敵全然從人事斗爭落敗,意志不遂作為出發(fā)點,怨而成恨,轉而投敵,純屬一種怨婦式的報復,而置家國于不顧,民族觀念拋諸腦后。
可怕的是,這樣的投敵潮,不是丁氏一個人而是一大批人,不是民國那一特殊時期而是明末等前朝從來就大規(guī)模上演過的。是什么力量逼迫丁默邨們拿著生命、尊嚴去下賭注?這恰恰是小說家、電影家未能深度闡釋,未能挖掘表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