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兩端的落寞

桃子是越喝越清醒的女子，覺得酒精沖著血液在身體里奔騰，像要沖出她的身體，獲得自由。腳步搖晃，眼神迷離，心卻清楚無比，聽得見它咚咚疼痛的跳動。

2006年12月31日，是桃子29歲生日。12月30日，她與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友三人開狂歡派對，桃子喝了五瓶啤酒，學著《傷城》里金城武的話說，酒有什么好喝的，就是因為它難喝嘛。結賬時，她將信用卡遺落在收銀臺上，那個一直給她們服務的小伙子，追上她將卡細心地幫她塞進錢夾，甚至幫她系好大衣，對她說，不能喝干嘛喝這么多。語氣是親昵的責備。桃子拍拍小伙子的肩膀，東倒西歪地擺擺手上了車。然后她們去K歌，3個人都是猛將，桃子一直把著麥克說，下面，我給大家唱一首《鏗鏘玫瑰》，先鼓掌！笠、豬豬，我們十幾歲相識，看著彼此逃課不讀書，看著彼此開始甜蜜而最終無疾而終的初戀，看著我們遇到以為可以放下一切去追求的男子，看著彼此不顧一切地愛別人，然后呢，你們兩個獲得什么好果子了？不過是心落寞，曲終人孤獨，愛一步一步沒有退路。你們兩個豬腦子，愛到卑微，除了被甩，還在這夢想白馬王子與公主的幸福日子，蠢豬！笠和豬豬已經喝高，兩個人上來打桃子，嘴里大喊著，去死！她們將桃子推到墻角，桃子癱坐在墻角，低垂著頭，長發將臉全部擋住，她一邊喝酒，一邊說，行芷，我做錯了什么！你要這樣欺騙我！不愛我也就罷了，為什么要騙我！笠和豬豬將手邊能抓到的東西，扔向桃子。大聲罵她，你個賤人，他騙你，你不會騙他，明明知道他在騙你，還心里放不下人家，他行芷從一開始就腳踏幾條船，我們怎么說，你就是不信，現在信了，你，活該！罵夠了，打累了，笠和豬豬半躺在沙發上睡過去。桃子捧著酒，坐在地上，一邊喝一邊慢慢地說，酒有什么好喝，就是因為它難喝。寶貝，你們睡吧，讓這難喝的，都由我來喝。

早上昏迷中醒來，3個人去吃了拉面，然后在冷風中昏昏沉沉地道別。笠和豬豬都是全職主婦，有男友供養，可以回去睡大覺。看見桃子額頭磕破，血痂凝滯，滿身酒氣，便問她，你就這德行上班嗎？桃子丹鳳眼一挑，說，笑話，桃子可是三八紅旗手啊。桃子回家洗漱準時上班，今天是年終述職。述職出來已近中午，什么也吃不下，喝過濃茶后，胃疼得難受，一個人爬上大廈屋頂吸煙。給遠在江南鄉下的爸爸媽媽打電話，放下電話，桃子想，少年拼了命要出來，總有一天，她要甘愿淡泊地回到鄉下去，守著一畝閑田過日子。了無心愿，只看歲月靜好。下午如常上班，她將合作伙伴送的掛歷等小東西送給掃地的阿姨，站在茶水間安靜地和阿姨嘮家常，阿姨一個月只賺700塊錢，老公也下崗做著雜活，家里還有一個不滿20歲在讀書的女兒，可是阿姨每天樂呵呵的，擦著劣質口紅，笑容溫暖。晚上是部門聚餐，一干家伙早已無心工作，早早去了酒店布置排練節目，整個辦公區空蕩下來，桃子去洗了臉，冷水徹骨，足夠清醒，然后細細削了一個蘋果給自己，然后看集團內網上2007年工作規劃。下午4點便離開辦公區，去給自己買一個披肩，作為生日禮物，算是對自己小小的寵愛。桃子挑了中國紅與印度藍搭配的色調，濃郁內斂，像外表安靜內心狂野的女子。

到了部門聚餐的酒店，大門打開，燈光涌入，巨大的蛋糕，生日歌唱響，所有的笑臉全涌進眼睛。老總周一諾捧著大捧潔白的花束，放到她手里，說一句：生日快樂！秘書小琦馬上說，好感人哪，太浪漫了，桃子，啥也別說了，趕快喝一杯吧。所有的人都上來敬酒，桃子爽快地一一喝干。最后是周一諾出來攔駕，算了，要喝死你們總監啊？大家齊聲說：總監？周一諾說，是的，董事會秘書剛才電話，決定提升桃子，做創意設計總監。而且今年我們部門業績考核第一，大家將拿最大的年終紅包。大家鬧的更兇了，直直地喊，今天不醉不行了，服務員，上酒！部門聚餐最后變成耍酒風會，到處是喝多了強拉住別人強嘮的主兒，有人群魔亂舞，最后大家一起唱歌，唱那首《真心英雄》，全情激昂，互相抱了又抱的道別。周一諾送桃子，桃子很清醒，越喝越清醒，她沉默地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周一諾放了田震的歌，那沙啞低沉的歌慢慢出來，“嘀噠令噠令噠令噠，是不是還會牽掛他；嘀噠令噠令噠令噠，寂寞的夜和誰說話；嘀噠令噠令噠令噠，傷心的淚兒誰來擦；嘀噠令噠令噠令噠，整理好心情再出發……”桃子越聽越無言。周一諾把車停在路邊，去24小時便利店，買了熱朱古力。遞給桃子，輕聲說，小心有些燙。桃子低頭貪婪地喝著，抬起頭對周一諾笑笑。桃子，你快樂嗎？周一諾慢慢問出來。桃子仍然笑著，說，我小時最不喜歡吃甜食，簡直是看著都惡心，可是現在不快樂時，就一個人去吃甜點，就會覺得快樂一點，就像現在這杯，好香。

桃子，我喜歡上一個女孩子，喜歡了好久，一直不敢說，現在覺得不說不行了。桃子笑了，你也堅持不住了，鉆石王老五也怕不保值？喜歡就去說啊，還等什么。真服了你了。周一諾慢慢說，桃子，我喜歡的就是你。桃子驚詫，眼神表露。周一諾問，你沒感覺到嗎？桃子老實地說，沒有。從來沒有。周一諾接過桃子喝光的杯子，遞給她一張紙巾，平靜地說，那你真夠遲鈍的。桃子默不作聲，問自己，是不是愛來時都遲鈍，而離別時是如此尖銳。和周一諾相識5年，一直都是他的下屬，他是一個有著精神潔癖的男子，工作上向來以鐵腕管理著稱，他帶的團隊一直是集團的標兵。仿佛也曾聽說傳言，他的女友曾經如何，但始終不見他將人帶到臺前。桃子轉頭認真地看著周一諾，慢慢說，我有男友。周一諾說，那你昨天大醉為什么呢？桃子不再講話，周一諾從后排座椅上拿出一大束玫瑰，放入桃子懷里，說，桃子，生日快樂！

到桃子公寓樓下，桃子與周一諾揮手告別。然后坐在路邊的臺階上，點燃一支煙，看著夜色里深重的玫瑰，用煙按入玫瑰花瓣，玫瑰不驚不懼，只是被燒殘損，其他的花瓣仍暗自妖嬈。桃子將臉埋入花瓣，大聲哭泣，在她的生日，她有權哭泣，現在她終于有獨自哭泣的時間。然后她站起身，將花束留在街邊，去對面的酒吧，既然無力抵抗這愛破損的疼痛，就要找到一種更為疼痛的東西來對抗它，那就是酒精。桃子趴在酒吧臺上，一杯一杯，大顆大顆的眼淚，吧員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她抬起沉重的頭，對著他兀自微笑。這是桃子熟識的吧員，他一邊給她加酒一邊說，你這樣美的女子，不會一直倒霉的，想喝就痛快喝吧，明天睡醒了就好了。桃子拍著桌子哈哈大笑，然后醉眼迷離地說，我18歲離開江南小鎮，我爸爸送我去坐渡船，他就對我說，孩子，想要什么，就盡力去追吧。可是我年華都交給了這里，獲得了什么呢？我甚至已經忘記了我來到北京是為什么。吧員看著她無語，也許他也迷失來此地的意義了吧？

等到桃子睜開眼睛，已經是2007年1月2日的下午，在自己的床上醒來，看見周一諾坐在她身邊，她已經不記得自己去了哪里，怎么回來，但她并不開口問他。周一諾給她熬了米粥，清拌筍，一點腌蘿卜。酒醒，桃子胃口很好，吃光了所有。周一諾打趣她，你這種沒心沒肺的女子，應該求什么得什么，因為你根本沒把任何放在眼里，一個不愛你的男人，有什么可惜的？！桃子低垂下眼睛，不講話。她去淋浴，自己已經臭了，躺在浴缸里，看一本小說，足足泡了3個鐘頭，卻沒記住小說叫什么名字。從衛生間出來，見周一諾扎個小圍裙，把她的屋子打掃得窗明幾凈。她倚在門框上，倒一杯水給自己，站著看周一諾在操作臺前收拾一條魚，這曾是她想像一萬次希望行芷為她做的，就這樣被這個男子輕描淡寫的做出來。兩個人一起吃晚飯，桃子無話可說，便沉默，周一諾也安靜。吃過飯，周一諾刷碗，桃子便泡了茶，兩個人坐在沙發上看影碟，是金城武的片子。這個男子太帥了，又潔身自好，不會在公眾面前四處招搖，金城武把那種世界沉墜而他仍努力保有自我的堅持，一個被劈了一刀仍悶頭走路的人演繹得很完美。美好的總是內心，可是人心總是無法看透，于是我們的身體總是跑贏我們的靈魂。

周一諾靠近她，尋找她的嘴唇，桃子內心震驚，但沒有反抗，凝視周一諾的眼睛，然后閉了眼睛。于是一切順其自然，夜里桃子醒來，安靜得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轉頭望向身邊的男子，桃子有一瞬，想不起他的名字。然后她在夜里安靜流淚，并不知道為什么，腦子與心都是空白。周一諾轉過身，吻干她的眼淚，輕輕拍著她入睡。暗的夜里，只聽周一諾說，桃子，我喜歡你。桃子無聲。

兩個人都習慣了加班，辦公室總會剩下他們兩個，然后一起吃飯，周一諾送桃子回家。有時，周一諾會在桃子的小公寓里給桃子做些清淡的小菜。周一諾說，我喜歡在家里吃飯，簡單清淡，吃得舒服。桃子從來不去周一諾的公寓，這一點她堅持。在辦公室里，他們完全是工作姿態，從不聊天。兩個人都像海底異常清醒的魚，從不會睡去，沒有盲動，有分寸地沉默對望。周一諾這么多年來，是個沒什么業余愛好的人，所以工作日，生活完全是上班、加班、吃飯、回家睡覺。只有在休息日，又不需加班時，桃子會和他在家下棋，因為這不需要交談。周一諾學過幾年棋，有時只簡單地講給桃子聽，發現桃子悟性極好，下次再有同樣的棋勢，桃子便懂得周一諾的企圖。然后桃子獨自下樓去超市買菜，在廚房里給周一諾打下手，洗菜、擇菜、刷洗餐具，周一諾掌勺，他們偶爾會聊聊單位里的人和事，但都點到為止，并不露骨。吃飯時，不開電視，不聽音樂，只是對坐，吃清淡的晚餐。他們是一種夜間動物，只有在晚上，才會同進同出，偶爾去看個電影或在安靜的街道散散步。

周一諾主動給他講過他曾經的戀情，講得很平淡很簡單，但桃子知道，那是傷筋動骨的破滅。其實他并不需要講給她，她并不想感動于別人曾經怎樣愛過，那是別人的事。聽過，兩個人便沉默，桃子沒有評論，然后在路邊分手，各自回家。桃子去上海出差，半個月，快返程時，周一諾在夜里電話她，想我嗎？桃子沉默，她不想說謊。其實是寂寞的，只是這寂寞并不因他的出現而消失，桃子明白，她將始終是寂寞孤獨的，她無處可逃，任何男子也無法替她抵擋此生的孤獨。只是周一諾這最后問出的“想我嗎”而不是在最初問到，讓桃子輕輕笑了。周一諾曾在生日或節日送桃子首飾，桃子看了看，便收下，戴過幾天，便扔在家里，對周一諾也沒有任何解釋。她會在逛街時留心周一諾能穿的衣服，也買了送他，有時笑嘻嘻打趣他，如果有女友，就把這些衣服扔了吧，省得給新女友添堵。周一諾一笑不語，以后再說起這個話題，他會說，少氣我，才不。

桃子有時還是會深夜買醉，但只是一個人，不再與任何人搭伴。桃子是越喝越清醒的女子，覺得酒精沖著血液在身體里奔騰，像要沖出她的身體，獲得自由。腳步搖晃，眼神迷離，心卻清楚無比，聽得見它咚咚疼痛的跳動。

2007年6月1日，桃子將離職書放到了周一諾的辦公桌上。周一諾問她，為什么離開？桃子說，早想離開。周一諾說，那我們怎么辦？桃子笑了，我們并不曾怎樣。不過，相識一場，還是不愿丟了你這個朋友。周一諾沉默，桃子又說，一諾，你清醒自制，從不盲動，但這不是我想要的愛。我知道你是好男子，可是，你我心中，都站著曾經的愛。我只想好好愛過，所以，不能與你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