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上寫字的小雯

那時小雯比我大4歲，和我家隔著一個院子。她家是全村最奇特的家庭，小雯是隨著媽媽來到這個家的，她媽之前已經改嫁過兩次，而小雯也不是她媽媽的親生女兒，她是媽媽改嫁的第二個男人的孩子。此外，她媽媽還帶了個親生女兒，比她小5歲，再加上現在小雯爹的兩個孩子，這一家人姓了好幾個姓。

小雯在家里是老大，那一年，她14歲吧，就已擔起了全部的家務。別人家14歲的孩子，還是寶貝一樣哄著，而小雯，似乎就從未被寵過。她一天學也沒上過，卻似乎帶著一種天生的書卷氣。那時她常來我家，找我姐姐學繡花。那時我最愛看她了，她頭發淡黃，臉極白，在太陽底下怎么曬都不變黑，眼睛大大的，有著長長的睫毛，那時覺得她怎么看都好看。有時她會對我說，總盯著我干嘛，還不寫作業，別到時和姐姐一樣不認字。

那年的暑假，我每天都去河邊的草地上放鵝，鵝吃草的時候，我就坐在樹下看書。那個下午，陽光在頭頂的每一片葉子上舞蹈，小雯提了一個絲口袋走了過來。我知道她去挖豬菜了，她坐在我身邊，用手擦著臉上的汗水，兩根麻花辮閃著細密的光。她側過頭問我看什么書，我告訴她是小學三年級的語文課本。她就輕輕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她忽然輕聲說，弟弟，你教我寫字吧！說這話時，她臉上飛起兩片紅暈。

那以后，小雯便常到河邊找我學認字，她只是用眼睛看，聽我發音，然后跟著念。她學得很快，不過有時我也說她笨，她只是低下頭，淺淺地笑。我告訴她，應該寫的，不能只是看。她說，能認識就行了，就不去寫了，而且我連怎么拿筆都不會呢。那些日子，她竟認得了許多字，能把一年級課本上的課文順利地讀下來。有一天下午，我去放鵝時，遠遠看見小雯蹲在河邊，拿著半截樹枝在水里劃著。我看著像寫字的樣子，便悄悄來到她的身后。她的神情很是專注，一下一下在水里寫著，只是我看不出寫些什么，看到的只是細細的漣漪蕩漾開去。我問，小雯姐，你在寫什么呢？她一驚，將手中的樹枝扔進水里，隨波飄搖遠去。她就怔怔地看著那截樹枝，直到它消失在小河的轉彎處，才回過頭來低聲說，我怎么會寫字呢？

那個夏天過去后，小雯再沒找我學過字，來我家的次數也少了，有時來了，也只是默默地看著姐姐織毛衣，臉上沒有了淺淺的笑容。那時，我還是那么喜歡看她，只是，常常會看得心里莫名地沉重起來。

兩年后，我去了鎮上讀初中，住校，一個月回來一次。有一次回家，小雯恰好在，她很落寞的樣子，眼睛紅紅的，好像剛哭過。看見我，她笑著和我打招呼，說，弟弟現在長這么高了。然后，她便走了，我問姐姐小雯怎么了，姐姐說，她爹又打她了。最近，她爹總是打她。只是她為什么挨打，姐姐卻沒有告訴我。

再一次回來，驚聞小雯被她爹打斷了腿，在炕上躺了快一個月了。我問姐姐為什么，姐姐說，為了李伯家的小楓哥，小雯爹不讓他們在一起，小雯不聽，就被打折了腿了。我沒敢去看小雯，我怕她脾氣暴躁的爹，也怕她那半瘋的娘。

小雯能夠下炕以后，便徹底沉默了，她的一條腿微微地跛，每天每天，她只是低著頭干活，人卻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只有在我家，和姐姐在一起時，她才會露出少有的笑容，依舊是淺淺的，似帶著無盡的感傷。

那年寒假，在很冷的一個夜里，我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是小雯的媽媽。當時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小雯出事了。果然，小雯在夜里喝了農藥，我們都極為震驚。爸爸發動四輪車，拉著小雯直奔鎮里的醫院。我和姐姐也跟了去，在車上的棉被里，小雯一動也不動地閉著眼睛，我一直看著她，心里被恐慌壓得重重的。因為發現得早，洗過胃打了吊瓶便沒事了。早晨，我們帶小雯回村，她躺在車上，依然是緊閉著眼睛，我以為她又昏迷了，便拉著她的手小聲叫小雯姐。她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睜開了眼睛，嘴角動了動，想沖我笑一下，卻終于沒有笑出來，把頭轉向一旁，一顆大大的淚珠從她眼角滑落，滲入棉被之中，了無痕跡。

后來，我家搬離了那個村子，有近20年的時間沒有見過小雯，也沒有她的消息。世事的紛繁厚重，使得故鄉的小村在心中越來越模糊，偶爾會想起小雯在水上寫字的樣子，心底的傷感便會像當年水上的漣漪輕輕蕩漾。

前年夏天我乘車回故鄉，路過一個相鄰的村子，忽然就看見了小雯，雖然隔了那么多的歲月，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當時她正在大門旁給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念一本書，臉上全是平靜與溫柔。午后的陽光柔柔灑灑，在車窗后，我有一種想流淚的沖動。

那一刻，我的心便釋然了。當年那個在水上寫字的小雯，那個曾經服過農藥的小雯，終于找到了自己可以去愛的生活，找到了自己可以去呵護的人。那些黯淡的過往，已如當年她拋在河里的那截樹枝，隨著風波遠遠地去了。在那些溫柔奔向眼底的流年里，我想，小雯有的只是安靜與從容了。當年她寫在水上的字，已永遠不會知道是什么了，而她寫在流年中的那些故事，卻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深深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