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游何處不銷魂

書名：《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

作者：黃永玉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次：2006年11月第一版

定價：38.00元

這是一本讓人有些想輕拿輕放的美麗小書。里面有許多色彩極勁道的插畫，不能完全看懂，也不是每一幅都喜歡，卻喜歡它疏離俗世，卻得精髓的意境。仿佛一個老者，站在街角看那回首處煙火喧騰的熱鬧，那熱鬧與他全然不相干，豈不知，幾十年前，他也從那里走出，并留下小小得意的傳奇故事。誰都是過客，誰也都可以書寫傳奇，看你想不想，能不能而已。《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讀起來就有一種大河靜流的壯闊與靜逸。

想說說黃永玉這老頭兒，這叫法看似有點不敬，實則讀了他的書隨意親切呼出，想來他不會介意。他1924年生于湖南鳳凰小城，只讀了小學加上兩年初中，16歲便靠繪畫與木刻手藝獨立謀生。做過瓷場小工、小學教員、中學教員、家眾教育館員、劇團見習美術隊員、報社編輯、電影編劇、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至暮年時才出書寫作。無論怎樣的身份轉換，我想在黃永玉的心中，他認為自己始終只是一個畫家，他的靈魂是寫意的，是屬于畫的。其他的只是因為心性曠達，隨心所性。

《從塞納河到翡冷翠》，是一本游記，但并不如一般詳細寫實，惟恐你買了他的書去了某地不能給你實用指導而內疚的作者，或者歌詠某處圣地，讓你覺得此生不去就白活了的作者，他只是帶著畫畫的心，從巴黎到佛羅倫薩，看到古橋、歷經歲月與故事的教堂、只需一兩個小時就可到山頂又可眺望好風好景的小山、那離巴黎與佛羅倫薩只有一兩個小時路程的各式各樣的小鎮、法國或意大利人的誠實坦率、那些客滿與無人時都動人情懷的街邊咖啡館，他就是這樣走走停停，自說自話，并不想討好你或給你什么實用信息，不討好不疏離，倒成就一番清新講述。讓你會讀到某處拈花一笑，或兀自開懷。這就是一處好風景，一個有趣的人，一本有意思的書，能給人最大的快樂吧。

說了這么多，其實是因為不知道如何向你描述這本書，它清淺，卻自有深度；它從容，卻自有恢弘；它素簡，卻自有意蘊。手指輕輕劃過書頁，不禁要嘆，怎么會有人寫出這樣的書？可以斷定，它不會進入什么正史或永垂不朽，甚或再過些年，還會不會有人再版此書，也不知道。可是此刻，我像吃了一頓好飯的人，適意地躺在窗前的臥榻上，看著窗外綠意蔭涼，不禁想，下一頓什么時候吃呢？好書，像共行一段路，然后各自有命運的友人，即使天涯，即使一人進了天堂，仍會在心里珍藏著他或她，想著，此刻的他在做什么呢？還在路上遠行還是與自己一樣喝一杯新茶看一頁古詩？

人是一定要有閱歷后，仍保有一顆敏感又寬厚的心胸，才會行筆流暢，才可以小事寫出精彩，大事只寥寥幾筆便神采飛揚，波折歷史只淡然一笑，陌路人的微笑可以讓心靈深深感知。黃永玉先生在書中引用了一句陸游的詩“遠游何處不銷魂”，天，說得真好。讀什么書評，扔到一邊，背起行囊長長遠遠地去往異地他鄉，在每一處都扎扎實實進入當地的生活，才能看懂那里的風景，才寫得出值得人花錢買你一看的文章來，所謂片鐵殺人，實乃要一雙絕世的手。

除開風景與心靈閱歷，書中有幾個故事或就是幾句話，讓我愿意在這說說，因為它溫暖有趣。文革中，身邊經常聽說某人自殺了或者怎么怎么樣了。黃永玉先生的女兒便對他說：

“爸爸，你別老！你慢點老吧！”

“爸爸，你別自殺，我沒進過孤兒院啊！怎么辦？爸爸！”

不用像外國人一樣說我愛你。我們情深自有道。

他寫中國有一個叫常玉的畫家常住巴黎，一個人住在一間很高的樓房的頂樓，一年賣三兩張小畫，勉強地維持著生活。中國邀請他回去作美專的教授，常玉說：“……我……我起不來，我起床很晚，我……做不了早操……”60年代時，常玉死在巴黎自己的閣樓上。黃永玉在書中這樣寫：他只是需要這種多年形成的無牽無掛運行的時光，自由自在，僅此而已。像《世說新語》里說的：“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錢再好比不上自由。黃永玉老先生就是這樣白描著他喜歡的人，并無歌頌，家常樣淡淡說著話，因為愛從來都是沉潛的，不需觀眾不需表白，自己知道自己懂得。

黃永玉老先生去了梵高的故鄉，梵高生前只賣過一幅畫，還是弟弟為安慰哥哥而設計的善心的圈套。梵高在熱鬧的人間那么孤寂，逝世百年之后，人們殘酷地拍賣他的畫作，畫價高如天文數字，足夠買得下當年一萬個梵高。梵高生前貧困至極，甚至要依靠哥哥接濟才能度日，可是梵高一直接濟一個帶著幾個孩子的寡婦。畫就像人一樣吧，有高潔品格的人，才畫得出好畫。黃老先生想必是認同這樣的信念，可是看盡人間，他只說了這樣一句話：肯定梵高的畫也算是一種畫，而且是好畫，既要有遠見，還要有特別的勇氣。一個愛畫的人，對人類與歷史失望與欣慰，都在這一句里。手提肝膽照陰晴，不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都要有活的氣節，和向死者檢討的勇氣，才有未來。

這些溫暖的小故事，像童年時我們坐在爸爸的搖椅旁，托著驚奇的眼趴在爸爸的膝蓋上，聽童話，無論今天我們多老，都會記住那些過去時光里的幸福。

在我們抱怨著沒錢沒時間去遠游時，黃永玉老先生輕淡地說：“你呢？你沒有失落掉塞納河呀！塞納河隨時都等著你。”你想愛的人，想看的風景，想成就的事業，從來不會消失，它們一直都站在某處將你等待，永遠都是你自己絆住自己的腳，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