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無法說愛你

A.

桃桃12歲那年，第一次見到林燦。13歲的林燦，是個清瘦冷峻的少年，跟在許阿姨的身后，冷冷地注視著這個陌生的家。許阿姨的手，撫在林燦的肩上，低聲催促他，叫爸爸啊。

林燦的嘴始終緊緊閉著，嘴角有一道堅硬的弧線，很倔強(qiáng)的樣子。爸爸寬容地笑，憨厚地說，別為難孩子，叫什么都行。又拉過桃桃，桃桃卻不等爸爸開口，已經(jīng)乖巧地趨前一步，清脆的聲音如風(fēng)拂銀鈴：“許阿姨好，燦哥哥好?！痹S阿姨便喜得一把拉住桃桃，親切地整整桃桃的衣襟，摸摸桃桃的小辮，嘴里一個勁兒地說，真是可人疼的丫頭……旁邊的林燦，卻鄙夷地哼了一聲：“就會討巧賣乖！”便摔門而去。

桃桃5歲時，媽媽便在一次意外的車禍中去世，一直由爸爸帶著。林燦有爸爸，但是脾氣暴烈，喝酒打人，把一個家弄得支離破碎。父母離異后林燦便跟著媽媽。桃桃爸和許阿姨經(jīng)人介紹走到一起，他們這個家，也就這樣復(fù)雜地組合在了一起。

桃桃喜歡這個新家，每天放學(xué)回來，看到桌子上熱騰騰的飯菜，空氣里氤氳著飯菜的香味，桃桃小小的心，便歡喜地開出花來。她喜歡跟在許阿姨后面，幫她剝根蔥洗顆菜；喜歡傍晚時一家人圍在餐桌前，閑閑地吃飯。桃桃總是嘰嘰喳喳說學(xué)校的事情，不然就追著許阿姨問東問西。而林燦，只是悶頭吃飯。有時候桃桃夾了林燦喜歡的糖醋排骨放到他碗里，乖巧地說：“燦哥哥，阿姨做的排骨很好吃呢?！绷譅N頭也不抬，吃到最后，必定仍把那塊排骨留在碗里。

桃桃的心，有細(xì)小的失落。她從小就希望有個哥哥，可以帶她去樹上捉蟬，幫她撐起橡皮筋讓她跳，還有，隔壁班的小胖，總是在放學(xué)路上攔著她，把她梳得整整齊齊的小辮弄得亂七八糟。她不敢告訴爸爸，只是期盼，如果有個哥哥就好了。

可是，冷漠的林燦，完全不是哥哥的樣子。

B.

桃桃和林燦在同一所中學(xué)讀書。學(xué)校離家有十幾里的路程。家里只有一輛自行車，每天早晨，桃桃坐在林燦的車后，讓林燦載著她，一路晃晃悠悠地去學(xué)校。林燦吃飯的速度很快，桃桃跟著他，吃飯也常常囫圇吞棗。有一次她吃得稍慢一些，出門時林燦已獨自騎著自行車走出好遠(yuǎn)。桃桃在后面追著跑，當(dāng)然追不上。桃桃便急了，停下來，把書包狠狠摔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喊：“林燦，你給我站住！”

林燦站住，回頭看她，眉頭微皺，目光里有無奈，有躲避，又有揶揄。桃桃使性子，賭氣在原地站著不肯動。林燦無奈地?fù)u搖頭，回頭幫她撿起書包，背在自己肩上，又拽著她的手往前走。桃桃低了頭，臉頰微紅，心跳如鼓。桃桃瞇著眼睛，一任那雙溫暖的手，把她往前牽。是四月，有風(fēng)，空氣里彌漫著梧桐花的香甜，芬芳的氣息一直流到桃桃的心里，泛起柔柔的波。

林燦是學(xué)校里功課最好的男生，總有女生繞來繞去地和桃桃打聽林燦，桃桃便把頭一昂，很驕傲地把長發(fā)往后一甩，林燦，是我哥哥啊。又小心翼翼地加一句：他對人可兇了，你不要去招惹他?？粗鷤儑樀猛峦律囝^，倉惶逃離，桃桃便開心地一躍連上三級臺階，卻沒站穩(wěn)，身子晃了兩晃，眼看就要摔倒，正好被一雙手穩(wěn)穩(wěn)接住。林燦仍然眉頭微皺，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嘴里嘟嚷：“玩雜技呢？”

C.

16歲的林燦，蛻變成一個沉穩(wěn)大方的男生。溫暖安逸的家庭環(huán)境，漸漸磨去了他的尖銳和冷漠，臉上開始有淺淺的笑意。林燦的心，在桃桃對他的親熱和崇拜中，日漸溫厚而細(xì)致。對桃桃，林燦也學(xué)會像親妹妹一樣寵著。他會用賣舊報紙的錢，給桃桃買初夏新上市的菱角，回來用刀切開，再一個一個擠出粉白的米來，桃桃便喜笑顏開，只顧忙著撿了往嘴里丟。冬天下了晚自習(xí)，林燦在學(xué)校門口等著桃桃，手里捧著一袋奶油爆米花，或者一只熱騰騰的烤紅薯。桃桃坐在林燦的車后，一邊吃一邊大聲地唱歌，林燦在前面哼哧哼哧努力地蹬著車，桃桃突然伸著手臂，把手里的紅薯遞到林燦的嘴里：“哥，加點油啊?！?/p>

學(xué)校里組織春游，景區(qū)的地攤上，有賣各種各樣的飾品。桃桃看中了一對桃木手鐲，古樸雅致的造型，粗獷流暢的線條，桃桃纏著林燦：“哥，買了吧，回家就還你錢，大不了我一個月不吃早飯?！绷譅N笑著敲她的腦袋，“丫頭，不許賴賬哦?！?/p>

手鐲戴在手上，桃桃快樂得像個孩子，上下晃動著手腕，兩只鐲子輕輕相擊，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林燦看著陽光下長發(fā)飛揚(yáng)的桃桃，想起一個詞：環(huán)佩叮當(dāng)。

桃桃沒有還林燦的錢，林燦說，當(dāng)是哥哥提前送給妹妹的生日禮物。而事實上，清貧的家境，是不允許桃桃有這樣的奢侈的。林燦一個月沒有吃早飯，才把這筆錢省了出來。

D.

一場高考，成了彼此命運(yùn)的分水嶺。林燦考到了上海的大學(xué)，而成績同樣優(yōu)異的桃桃，竟出乎意料地落榜。

爸爸和許阿姨商定，讓桃桃再復(fù)讀一年。桃桃卻很決絕地一把火燒了所有的課本，她說我一看書就頭痛，不如找個工作先做著。

秋天的時候，林燦離家去上海。離家前，林燦在桃桃的房間里坐到很晚，話說了很多，反反復(fù)復(fù)只有一個意思：桃桃，你不能放棄，我在上海等你。桃桃看著眼前這個清俊的男生，心里有淡淡的疼痛劃過。有些事，還是不說了吧。

桃桃找的工作，是在一家塑料纖維廠做包裝工。廠里環(huán)境很不好，到處都是飛揚(yáng)的纖維絲，桃桃的皮膚對纖維過敏，粘上去便紅腫一片，奇癢難忍。只好每天用工作服把自己包得只剩下兩只眼睛?？墒翘姨医o林燦的信里寫：哥，我在美容院做美容師呢，真是美女如云啊，等你回來，介紹美女給你認(rèn)識哦。

桃桃的信寫在沒有方格的空白紙上，純藍(lán)的墨水，一筆一劃清秀婉約，折得方方正正。寫信時，桃木手鐲在腕上叮當(dāng)作響，桃桃靜靜看著，會突然涌起莫名的惆悵。

每個月15號，林燦會準(zhǔn)時收到桃桃寄到學(xué)校的匯款單。桃桃在附言里寫：哥，爸又漲工資了，你不要心疼錢，多買好吃的補(bǔ)身體。林燦的回信，講學(xué)校的籃球場綠草地，講有趣的教授漂亮的女生，末了，千篇一律地叮囑她：桃桃，大學(xué)的環(huán)境和氛圍最熏陶人的氣質(zhì)，你一定要來哦。桃桃在狹小黑暗的宿舍里讀林燦的信，讀完了就把信平平展展地壓在枕頭下，繼續(xù)去車間里裝纖維。

19歲的桃桃已經(jīng)明白，有些距離，是為了愛才心甘情愿去拉開的。

E.

大三那年暑假，林燦回家。桃桃?guī)Я四泻⒆踊丶襾?，兩個人很親密的樣子。林燦拉了桃桃進(jìn)廚房，他還沒開口，桃桃已經(jīng)得意地指著那個男孩子，很甜蜜地對林燦說：“哥，他很帥吧？”

林燦抓著桃桃的手，慢慢地松開。他看到桃桃的腕上，已經(jīng)沒有了那對桃木手鐲，激昂的心一下子就黯然下來。他不能不接受現(xiàn)實：這個從10歲開始就跟在他身后喊他燦哥哥的女孩兒，原來只是把他當(dāng)做哥哥。而她，終究要有另一個人去愛的。

暑假沒過完林燦就走了。他說準(zhǔn)備考研，時間總是緊張。桃桃送他去車站，在車站旁邊的商場里，桃桃買了很多的東西，讓他車上吃。林燦忽然發(fā)現(xiàn)柜臺上擺的有桃木手鐲，是那種桃桃喜歡的古樸的色彩，可是他，還有買下來的必要嗎？

桃桃遠(yuǎn)遠(yuǎn)看著林燦發(fā)呆的背影，心里又酸又澀。

火車轟隆隆開過來，桃桃歪著頭，調(diào)皮地笑著說：“哥，要走了，來，抱一個?！绷譅N張開雙臂，輕輕擁抱了一下桃桃。他說：“丫頭，結(jié)婚了要記得告訴哥哥啊?！碧姨覜]有言語，瘦小的身體，在他的懷里微微顫抖。

林燦回去后便不肯再用桃桃寄來的錢，他說做了教授的助教，還有家教，完全可以應(yīng)付日常開銷。

F.

林燦畢業(yè)后，留在上海一家合資公司工作。他很少回那個小鎮(zhèn)，只是每月準(zhǔn)時寄錢回去。有時候，在某個午夜，他會突然醒來，想起那個跟在他身后叫他燦哥哥的女孩兒，想起那些流年碎影里，她潮紅的臉，悠然蕩起的雙腿，塞到他嘴里的烤紅薯，還有那對桃木手鐲……桃桃，她該結(jié)婚了吧？

林燦沒有等到桃桃的結(jié)婚請柬，卻收到母親的信。他匆匆趕回去，已再聽不到桃桃叫他哥。

是心臟病突發(fā)。

父親說，其實桃桃有先天性的心臟病。

父親說，那兩年，父親母親雙雙下崗，他的學(xué)費(fèi)，其實都是桃桃打工賺的。

父親還說，桃桃哪里有什么男朋友，她是希望哥哥能過正常的生活。

父親老淚縱橫。

林燦在桃桃的房間里呆呆坐著，在桃桃的小抽屜里，他看到他寫給桃桃的那些信，整齊的一摞，被壓得平平展展，上面，放著那雙桃木手鐲。他拿起來，細(xì)細(xì)撫摸，忽然看見手鐲的內(nèi)圈，刻著一行細(xì)小的字：如果不能愛你，要心有什么用？

暮色漸次升起，窗前的梔子花散發(fā)著幽幽的暗香，林燦在黑暗中潸然淚下。他一直以為自己的愛滿滿的都給了她，卻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她更深更濃的愛，盈盈地包圍了他。讓他在流年中，一點點懂得愛的犧牲與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