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解放前,距簡城(今四川省簡陽市縣城)八華里的新市鋪,有一家叫“雷氏羊肉湯”的小店。別看這店子不大,生意卻火暴得很。店主雷子華,外號“雷一兩”。雷子華熬制的羊肉湯,香氣撲鼻,湯色純白,不膻不膩,補而不火。往來于成都至重慶這條商道上的客人,總喜歡在新市鋪打尖歇息。他們往往腳在店外,聲已入內:“雷師傅,整一份,羊肉少點,湯要多哈。”
雷師傅的手藝為家傳。雷子華不滿10歲便跟隨父親學藝,數年而成。不過,真正讓他名噪簡陽的,并不是他熬湯的手藝,而是他買羊的絕活——學做羊肉湯,首先得從買羊學起。羊買得好,利潤就大,買得不好,就會虧本。簡陽本地,買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買賣雙方不興過秤,完全賭眼力。
買羊成功與否,是看這頭羊殺出的邊口有多重。所謂邊口,即除去羊皮、羊頭、羊血、四蹄和雜碎后剩下的部分。簡陽有個怪異的風俗,買賣雙方均以邊口重量計價,但邊口也包括骨頭在內。這邊口的重量,只有殺了上秤才能見分曉。然而,這一切都必須在買羊時就要定板,許多經營羊肉湯的師傅都因估不好邊口而吃虧。
不知從何時起,民間又興出一種規矩:賣方的羊皮、羊頭、羊血、蹄及雜碎不算錢,用作買方殺邊口虧損的補償。這樣,雙方的交易就能維持下去了。
雷子華天生一副好眼力。他買回的羊,殺出的邊口,誤差從不會超過1斤。因此,雷氏羊肉湯店的利潤自然就比較大。更絕的是,他與人打賭時,可以將殺出的邊口誤差準確地判斷到平旺上(即誤差不超過一兩)!久而久之,“雷一兩”名聲大振,而大名“雷子華”反而少有人知。
但是雷子華沒有想到,這“雷一兩”的美譽,卻險些給他招來殺身之禍。
二
一天,雷氏羊肉湯店像往常一樣生意十分興旺。外號“黑大胡子”的資陽匪首坐一乘滑竿,在5個保鏢簇擁下來到店前。這黑大胡子的惡名,資陽、簡陽兩地婦孺皆知。他常以“吃大戶”為名,綁架富家子弟,勒索錢財(俗稱“拉肥豬”),對普通百姓,特別是良家婦女更是大施淫威。黑大胡子十天半月要上一趟成都,每次路經新市鋪,都要進店“免費”喝羊肉湯。雷老板知道這惡人德行,不敢惹他,還得賠上笑臉。
這天,見黑大胡子進店,膽小的客人扔下筷子趕緊一溜了之。一位十八九歲的漂亮女孩正在喝羊肉湯,與她對坐的是一位男青年,從衣著上看,兩人不是本地人。黑大胡子猛然瞥見女孩,一臉邪惡地蹭到女孩面前,伸手捏住女孩下巴。男青年見狀,憤怒地起身與他理論。黑大胡子冷笑一聲,朝身后打個手勢。幾個保鏢蜂擁而上,揪住小伙子就是一頓暴打。
雷子華見黑大胡子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的店里調戲婦女,毆打自己的顧客,實在太不像話,便上前賠笑道:“老爺息怒,他們是外地人,不知老爺威名,望老爺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然后又朝后堂喊:“大徒弟,選上等羊肉,給老爺冒湯?!?/p>
黑大胡子一腳踏在板凳上,扯住雷子華袖口:“別忙,老爺我今天喝湯前先吃一菜?!焙诖蠛佣⒅陂T邊哭泣的女孩,淫笑道:“我要借你家床鋪一用。這女子清純可愛,可不是妓院里見得到的貨啊?!?/p>
雷子華強壓火氣,甩開黑大胡子的手,挺直腰板道:“老爺,我一家人靠著這小店討生活,望老爺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吧。”
黑大胡子吃驚地瞪著雷子華,干笑兩聲。他猛一轉身,朝保鏢們喊:“扒光她的衣服!既然雷老板不肯借床,借外面的空壩子用用該可以吧?”說畢,兇神惡煞地跨出店門,等著他的手下動手。
“慢!”雷子華明白,今天他已經得罪了黑大胡子,于是心頭一橫。
店里的徒弟見師傅赤手空拳面對惡人,也紛紛抓起砍刀、鍋鏟等物件跟在師傅后面。黑大胡子伸手掏槍,突見一條街早被黑壓壓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黑大胡子心里有些發憷,但嘴上卻挺兇:“雷一兩!你想……”
黑大胡子靈機一動,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只見他皮笑肉不笑地靠近雷子華:“你不是‘雷一兩’嗎?你不是經常在新市鋪打擂嗎?我們今天就打一回賭,賭羊肉邊口誤差不超過一兩。你贏了,我立馬走人!你要輸了……”黑大胡子看了一眼被嚇得發抖的女孩,“就請你少插手我的好事!”
三
在新市鋪,雷子華與人打賭,歷來就是一個盛大的活動。到時候,不僅整個新市鋪,而且簡城、石橋、楊家、臨江寺,甚至成都,都有好奇者遠遠趕來觀看。
按規矩,下注的人,誰賭的重量最接近殺出來的羊肉邊口,這頭羊就歸誰。下注兩個銅圓就有可能贏得一頭羊。雷子華與莊家也要下注,他們下的注分別是200個銅圓。十數年間,雷子華與人打賭20余次,勝負各半。莊家以雷子華的名氣吸引人下注,賺的自然多。為了讓雷子華有想頭,莊家每次會從賺得的錢中,拿出小部分來分給雷子華,因此,雷子華對此項活動也樂此不疲。
以前打賭,娛樂成分居多,今天的打賭,卻充滿了殺氣。雷子華來不及準備,心里沒底。但他沒有退路,只好豁出去應戰。
徒弟為師傅端來一碗酒,雷子華一飲而盡,借著酒力,緊張的心情稍微鎮定了一些,緩步走向后院備宰的山羊。
黑大胡子一聲喝:“站??!”他擔心雷子華使詐,便朝看熱鬧的人喊:“這羊不能由老板選,也不能由老板和他的徒弟操刀?!?/p>
人潮先是一靜,繼而又議論開了。這殺羊豈是誰都可以動手的?徒弟拜師,學會買羊后,就是學殺羊。殺羊用刀極其講究,刀法、力度、深淺、位置、時機等掌握不好,血水可能滲進羊頭或羊肉,影響羊肉湯質量;還容易捅破羊胃,使羊糞竄入羊血。這樣,一盆價值數十元的羊血便只有倒掉。此外,去羊頭和羊蹄時,刀法及位置必須精確、到位。今天賭的是幾錢的誤差,幾粒骨頭渣子都可能讓雷子華祖傳的羊肉湯招牌不復存在,還讓會女孩子受辱甚至丟命。
黑大胡子的手下把一頭3歲麻羊牽至店前的空壩上。
殺羊的各種講究黑大胡子是知道的,他有意要讓雷子華難堪。黑大胡子從人群里瞧見了鎮上的殺牛匠張五。“你來!”黑大胡子朝張五喊。張五慌忙后退。他殺牛在行,殺羊卻沒有把握。黑大胡子的手下惡狠狠地圍過去,不容分說就將張五架了過來。
四
按規定,雷子華要在殺羊前報出羊肉邊口重量,等宰殺之后,去掉羊血、羊皮、羊頭、四蹄和雜碎,上秤驗證。
雷子華一反常態地省略了從前買羊時慣常用的許多花里胡哨的技巧,只見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先是閉上雙眼,又忽地睜開。然后邁開雙腳,繞羊行走。他在離麻羊兩步遠的地方停下,迅速一貓腰,一只大手有力地將麻羊兩條后腿牢牢鉗住,然后用力一提。羊懸在空中,拼命掙扎。雷子華伸出另一只手,捏住羊腿上的板肌。又低下身子,雙臂伸到羊肚下面,雙腿成馬步站立,彎腰將整頭羊抱起……
“說!邊口多重?”黑大胡子把踏在板凳上的腳放下,迫不及待地直起身催問。
雷子華緩緩將羊放下,拍了拍手,腮幫子咬得緊緊的,他看著張五,不緩不急地說:“46斤8兩。”聲音不高,但在場的人全都聽見了。
黑大胡子冷笑一聲,坐回高板凳,蹺起二郎腿,大聲招呼張五動手,然后等宰殺后驗秤。
殺羊畢竟不同于殺牛。盡管小心翼翼,張五還是用力過猛,刀尖捅進了羊肚和大腸,里面的糞便順著血水一起涌出。有糞便的羊血只能倒掉。張五將殺死的羊掀翻在地,直起腰向雷子華道歉。
接著,張五用一根鐵鏈勾住羊后腿,倒掛在一根橫木上。剝皮的活兒張五干得還算利索。當張五舉刀準備砍羊頭和羊蹄時,雷子華的大徒弟上前囑咐道:“名曰砍羊頭和砍羊蹄,實際不能砍,找準兩個關節的結合部,刀刃往下一摁,嵌進柔軟的結合部,用力向下一拉就成了,這樣不會削下半粒骨屑?!睆埼逯揽愁^和去蹄的重要,按照指點,小心翼翼地完成了所有的活兒。
一頭完整的羊邊口,被秋日冷冷的陽光照亮,醒目地懸掛在大秤的旁邊??諝庠絹碓嚼洌械穆曇舳枷Я?,連后院愛叫喚的羊,此時也安靜下來。
張五顫巍巍地取下鐵鏈,將羊邊口掛上秤鉤……
圍觀者明知看不清秤桿上的星子,卻還是使勁地伸長脖頸,朝秤桿張望。
五
秤砣一動不動,秤桿平平地懸在空中。殺出來的羊肉邊口重量,雷子華賭的是46斤8兩,秤桿上顯示的卻是46斤9兩1錢,誤差超過了一兩。
“雷一兩”輸了!現場先是一片死寂,繼而人群中忽地一片騷動。
黑大胡子看了看滿眼驚恐的女孩,獰笑著逼上前去。他一腳踢開護住女孩的男青年,女孩大哭,拼命掙扎。
“慢!”一臉鐵青的雷子華,朝掛著羊邊口的大秤跨前一步,對哭喪著臉的張五說,“你用刀不對,本已捅入心臟,但力大難收,刀尖穿破了其他內臟。請你剖開羊的硬喉,看看有無羊血堵塞其中。”
黑大胡子松開女孩,朝雷子華冷笑:“你想耍賴?”
雷子華不緊不慢地說:“歷來打賭,羊血是不能算秤的。”
“那好,張五,你就照雷師傅說的,剖開羊喉看看。”黑大胡子猜想,這雷子華一定是輸急了,幻想著找一根稻草。
張五取下秤砣,用刀將羊的硬喉剖開。所有人一下子驚呆了!喉管里果然有團黑乎乎的東西!張五喜笑顏開,忙用刀尖挑出那團穢物,重新過秤。
“46斤8兩!1錢不多,1錢不少!”張五高聲報出。
黑大胡子不信,親自上前核實,果如張五所言。
人群一下子開鍋了,齊聲高呼:“雷師傅贏了!雷師傅贏了!”哭泣的女孩破涕為笑,跌跌撞撞奔向雷子華,雙膝一跪。
黑大胡子惡狠狠地瞪了雷子華一眼,坐上滑竿,與保鏢們一起,迅速離開了雷氏羊肉湯店。
雷子華雖然暫時化解了險情,但他估計黑大胡子不會放過他。幾天后,他心疼地摘下掛了100多年,燙著“雷氏羊肉湯”5個金字的大木牌,準備帶上家眷遠走他鄉。
就在這時,來了一男一女。雷子華一看,正是幾天前在店里受辱的那對年輕人。他們告訴雷子華,黑大胡子在成都被人打死了。
兩個年輕人走后,雷子華像是幡然醒悟,猛地轉過身來,對眾徒弟喊道:“快,把‘雷氏羊肉湯’招牌重新掛起,這生意我還要做!”
(責編 關 工、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