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秋天,我作為知青,插隊到了渝東的奉節縣新民公社(那時屬四川省管轄,處“下川東”區域)。
第二年冬天,為了參加區里的“樣板戲”會演,公社決定成立宣傳隊。全公社30多名知青,除去嚴重的五音不全者,統統入編。宣傳隊隊部設在公社小學,當時學校放寒假,于是幾間破爛不堪的教室便成了我們的排練室和集體宿舍。
宣傳隊只有兩把二胡,一把小提琴,一只竹笛,一架手風琴。盡管寒傖可憐,但一齊作響,在沉寂千年的蠻荒山區還是顯得氣勢非凡。
大家都很興奮,但坐下來商討節目時,便開始焦頭爛額,因為宣傳隊十多名隊員沒有一人登過舞臺。即便上過臺,也只是讀小學或初中時在學校禮堂演班級話劇。至于樂器,也是在“文革”的復課鬧革命時學著弄的,最長時間不滿一年。
那時,八個“革命樣板戲”中的任何片斷都需要有嗓音、動作、演技方面的真功夫,其中的每個音符、動作乃至場景都已深深地印在了人們的大腦里,所以有任何細微出入都會被時代放大。以我們這樣的水平,要想演好樣板戲,可以說是難上加難。怎么辦?只有另辟蹊徑。
一天晚上,半導體收音機傳出了交響音樂《沙家浜》。樂曲是那樣的新鮮、激越、氣勢磅礴,大家沒等最后一個音符結束,便做出決定:搞交響樂《沙家浜》。這樣既可以避開與相鄰公社的直接比較,還能以新的形象出現在舞臺上。
決定之后就開始行動,但首先要有總譜。那些日子,我們整天守著從城里帶來的那臺半導體,等待交響樂的重播,憑著小學或初中的音樂知識記錄樂譜。記得中央臺那段時間一共只播放了兩遍。播第一遍時,我們分別記錄,然后綜合整理;播第二遍時,我們采用分段負責的方式,一邊聽一邊檢查錯誤。我負責總譜,有出入的地方馬上進行改正,來不及就標上記號,等播完之后再回憶修改。我們憑著年輕人驚人的記憶力和快捷反應,只兩遍就大致不差記下了總譜。記得第二次記譜是在深夜11點之后,之前大家都已經酣然入睡。當半導體里那個熟悉的前奏一起,大家便驚乍翻起,來不及穿衣服,裹著棉被就圍攏一堆,掏筆、取譜、揉眼,亂作一團。事后匯總,對幾處看法不一致的地方爭議不休,面紅耳赤一番之后,便根據音符的走向想當然地進行修改。
排練的時間很短,大約兩個星期便倉促上陣。會演舞臺是用楠竹搭成的一個臺子,設在區公所的供銷社前面。會演那天,北風呼嘯,雪花紛飛。7個公社的宣傳隊陸續趕到,當聽說我們搞交響樂,都大吃一驚,而后又聳聳肩不屑一顧:就你們那幾個人,七八條“槍”?他們大都是高中生,看我們初中生都是居高臨下,鄙夷不屑。
吃過晚飯,附近公社的鄉親們便早早趕到了區上,壩子很快被擠得水泄不通。會演在這個文化貧瘠的地方可謂史無前例,當地的鄉親們還從來沒見過小提琴、手風琴等如此堂皇的樂器。
舞臺后面,7支宣傳隊亂成一團。大家擠在一起,校音、化裝,等著出場。楠竹搭成的舞臺搖搖晃晃,高懸的煤油燈搖曳著將人影投在幕布上。
演出時,每支宣傳隊都想用自己的調腔或表演形象壓倒對方,但又都有幾分怯場,幾分緊張,或弄錯幾個音符、臺詞,或上臺的演員碰撞了退下來的,你方唱罷我登臺,熱熱鬧鬧亂亂哄哄。許多演員的面妝也化得青一塊紅一塊,就像“牛頭馬面”。有個公社的“李玉和”唱著唱著竟然忍不住在一本正經的“鳩山”面前“撲哧”一下笑開了。
我們的交響樂由于沒有比較,所以十分瀟灑。演唱郭建光的演員一表人才,唱腔高亢,伴奏伴唱激情洋溢,渾然一體。我們感覺不錯,直到入睡前,這種良好的感覺才遭到狠狠一擊。
那晚,7個公社的宣傳隊都住在區公所,女生住區委大院的平房,男生統統上閣樓,在地板上鋪一層谷草便是床。正當我們蜷成一團,議論著其他公社的演出時,隔壁馮坪公社宣傳隊的半導體收音機響了,在一陣“茲拉拉”的選臺噪音后,一下子又響起了中央樂團演奏的交響樂《沙家浜》。聽著那氣勢磅礴的交響樂,我們很有些自慚形穢。不過,我們的心態很快就平衡了,用中央樂團與我們十幾個知青的演出作比較,本身就不公平。我們只有那樣的條件和水平,而且我們只聽了兩遍樂譜。除了樂器、音響、配器技巧我們無法企及外,我們的主旋律還是基本無誤的。可以說,我們的演出還像那個樣子。
也許馮坪宣傳隊也意識到這一點,交響樂還沒奏完就“茲拉拉”調到了另一個臺,而后撇開會演聊貝多芬、基辛格。其實,大家那時都是少年,意氣頗張狂。
會演后,我們宣傳隊便在公社和各大隊間巡回演出。我們自己又加了一些獨唱獨舞獨奏的小節目,居然也能紅紅火火地弄上一兩個小時。
那年春節,宣傳隊的人都沒回城探親,輾轉在川鄂交界的深山老林里,踏著沒膝的積雪,向那片土地撒播著青春的音符和朗朗歌聲。
一晃,30多年過去了,我真想再次找回那青春的交響樂。
(責編 江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