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1906年章太炎創建第一個掛牌的國學研究團體“章氏國學講習會”算起,至近兩年的“國學熱”差不多剛好一百年時間。從國家宣布開展“漢語橋”工程,復旦、清華開辦國學班,上海建立全日制私塾“孟母堂”,武漢開辦“吐納入定”的“童學館”,“祭孔”由民祭改為官祭,政府官員“龍場講道”,到于丹的“論語今讀”,還有“國學辣妹”語出驚人,直到網絡評選國學大師,《甲申文化宣言》發表,聯合國設立“孔子教育獎”,通信運營商推出“國學短信”服務,經過瘋狂的熱炒,這個陽春白雪的字眼,一躍成為具有流行意味的大眾消遣,“國學”成了一塊人人能吃的“唐僧肉”。單純的國學熱,只是個文化問題;國學穿上管理的外衣而熱,就是個社會問題了。
國學與國學熱
“國學”一詞在近代中國的演變,大致經歷了從“中學”到“國粹”,再到“國故”,再到“國學”這一過程。“國學”又有古義、今義與廣義、狹義之分。“國學”的最早意義是“由國家設立的學校”,目前比較公認的意義是“我國固有的文化、學術”。廣義的國學涵蓋了恢弘的經、史、子、集四大類內容,其中,“經”是我們的精神,“史”是我們的生存方式,“子”是我們的思想與智慧,“集”是我們的情懷。狹義的國學則指占據中國文化主導地位的儒學。不過迄今為止,“國學”并沒有一個準確的、廣泛接受的定義,這導致“國學”簡直成了隨處可貼的膏藥。不合時宜地濫用,恐怕不是國學之福。
在搜集眾多專家學者對國學的觀點的基礎上,我們將它們大概分成四大類:認為國學并不存在的“國學虛無論”;認為國學確實存在的“國學存在論”;認為國學具有很多益處的“國學有用論”;認為國學存在很多害處的“國學有害論”(詳見附文《21人縱論國學》)。國學熱的起因可能有以下幾點:
◎ 我國經濟發展后恢復文化自覺(費孝通提出的概念)和自信、提升話語權(法國大哲學家福柯說過,話語和權力是關聯著的)、增強民族認同感(博蘭尼稱之為“支援意識”)的需要;對文化沖突中的文化霸權(意大利共產黨創始人葛蘭西提出的概念)進行抗爭、提升民族文化素質的需要;漢語學界和儒學圈的形成也促進了國學的興起。
◎ 培養國家“軟實力”的需要。美國戰略家布熱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在《大棋局》一書中,提出大國或強國有四條標準:經濟發達、軍事強大、科技雄厚、文化富有吸引力。戰略與國際問題專家、美國學者吉爾(Bates Gill)在《中國“軟實力”的源泉和局限》一文中也提出:文化是“軟實力”的一個重要源泉。

◎ 社會浮躁期人們對精神家園的追求和歸屬感的向往。當今社會存在著物質化傾向、粗俗化傾向、冷漠化傾向、躁動化傾向、無責任化傾向、浮夸化與虛假化傾向等六大病態心理。據統計,中國每年約有25萬人死于自殺,100萬人自殺未遂,尋求精神安頓成了一種普遍的社會需求,不少人想從傳統文化中獲得對人生終極問題和人性本身看法的啟示。
◎ 開掘傳統、古為今用,提升企業文化競爭力,避免惡性競爭的需要。成中英教授認為,經濟發展到最后,就成為一套需要文化支撐的理念經濟。經濟只是手段,文化、道德才是目標;經濟發展要用文化來軟化,柔化它的發展勢頭,讓經濟為文化服務,而不是用經濟來削減或者消除人類的文化。
◎ 西方管理理論的“水土不服”,使得中國的管理者轉而從傳統文化中尋找管理思想。基于廣泛的社會需求以及巨額利益的驅動,大量機構提供國學方面的培訓或教育,聲稱要培養不僅擁有財富,而且具有一定文化修養和道德情操的“新儒商”,這也大大促進了國學的熱潮。
國學對管理的借鑒
我國五千年文明史,主要是宏觀的治國之學與微觀的治生之學,針對企業管理的經驗、思想并不多。雖說隔行如隔山,但是隔山不隔理。治國、用兵、民生之中的眾多思想,對于現代企業經營仍然有極大的借鑒意義。在我國的古代典籍里,論管理哲學的簡約、樸素和舉重若輕,莫過于《道德經》;論管理謀略的周詳、具體和可操作性,莫過于《孫子兵法》;論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的自我修養,莫過于《論語》;涵蓋當今政治學、管理學主要觀點與論證方法,統一“勢、法、術”,論管理的嚴格、制度治理的殺伐之氣,莫過于《韓非子》。儒家所倡導的德治,道家所追求的人與自然和諧的哲學思維,法家所主張的“信賞必罰”管理方略,墨家所宣揚的“兼愛交利”精神,兵家所闡發的“避實就虛”行為科學,均已積淀為普遍的民族心理和寶貴的歷史財富,為我國歷史的進步、社會的發展、國家的統一注入了強大的動力。

人們普遍認為中國的傳統文化是重農抑商的,然而國學中不乏關于商業方面的文化蘊涵,它的精神價值觀曾經浸潤了一代又一代的商人,以至于形成了所謂“儒商”的傳統。從我國歷史上來看,商朝據說就是“以商興國”,秦始皇也曾經為一位女性富商筑臺以示褒賞,秦漢以后形成了“工商士民”的階層結構,漢武帝時的桑弘羊等大臣都出身商人階層。近代的徽商、浙商、晉商,無不是將中國傳統文化引申到企業管理之中而創造出奇跡的。華為任正非年輕時就是“學毛選標兵”,“中庸思想”是聯想柳傳志最主要的管理利器,道家的“無為思想”是恩威薛永新樹立企業精神、指導企業的經營法寶,蒙牛牛根生則采取的是“財散人聚”的處世之道。有學者指出,傳統文化有助于企業家人格魅力的形成。這種人格魅力,是一種內在美的表現。人格魅力的形成,基于深厚的教養、對社會的高度責任感、對公益事業的關心,基于真誠,基于愛心。有人格魅力才能讓公眾產生信任感,這比廣告、公關更為重要。優秀的傳統文化也許不能直接教給企業家如何投資、如何盈利的具體方法,但是能夠提高企業家的素質,教給企業家如何做人,這是包括企業家在內所有的人都可以受益的。
在西方很長一段時間內,處理國家之間的關系,處理民族之間的關系,處理企業之間的關系,基本的指導思想是強權哲學和斗爭哲學,這種指導思想只能引起更大的沖突,結局是很危險的。國學的精髓就在于整體性思維,她強調的是變化和變化的規律,這對于作為一個動態的過程而不是一個固定的模式的管理來說,是非常具有啟發意義的。國學強調仁者愛人,強調和為貴,強調天人一體,她是一種貴和的哲學,現在越來越顯示出她的當代性,甚至是未來性。國學帶來的是“治理”,強調的是水的柔性和變通;而西學(相對于國學)帶來的是“管理”,代表的是竹子的強硬和嚴密。國學對于管理有三點啟發:以人為先,教化管理者和員工的心智;以柔克剛,柔化具體的經營運作;以異避同,激發決策和預測中的直覺與靈感。

國學即哲學,商道即悟道
成中英教授指出,要從哲學的高度去研究國學,國學沒有哲學精神就成為死的東西,就變成了國故。張瑞敏也指出,企業家首先應該是個哲學家。有人以“道、學、藝、技”來涵蓋國學的要點:“道”是為人處世的智慧;“學”是歷史;“藝”是審美;“技”是技巧。國學包含眾多的哲理與思辨,具有很強的哲學性、經驗性和綜合性,對學習者的悟性和靈氣要求都很高。要正確理解和運用國學,必須具有極強的獨處、反省、領悟能力。例如《孫子兵法》雖然只有短短的六千多字,還不如一篇論文的字數多,卻可以在不同的學者眼里出現不同的“哈姆雷特”。如果孫子在這本兵書里把所有的情況都解釋清楚了,那它也不會流傳到現在。經典的意義,應該是精神的意義,而不是知識的意義,經典的無限價值在于“開后人無限眼界,無限文心”(金圣嘆語)。我們保留了許多優秀的典籍,特別是先秦思想典籍的原創性價值和文化深度,并不遜色于世界上任何民族。但是,我們一直不善于通過創造性解讀來汲取傳統的優秀思想。
西學是應對簡單性和必然性的智慧,國學卻是應對復雜性和偶然性的智慧,強調的是“以不變應萬變”,其中的“不變”就是《易經》“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中的“道”。以西餐和中餐為例,麥當勞里的漢堡包,在世界不同國家,即使材料來源可能有所差別,但口味一定是一致的。這種同質化為企業之間的競爭甚至企業內部的競爭埋下了隱患。而中餐的菜譜很少有告訴你每種配料放多少量的,最多加上“少許”兩字,這是為了針對不同顧客的口味進行調整。要做出真正適合顧客口味的中餐,需要廚師長期的領悟。同樣的材料,不同的廚師做出來的口味可謂天壤之別。這種差異化不僅形成了企業的競爭優勢,同時大大避免了企業之間的惡性競爭。又如,我們有“儒老成醫”一說,老中醫不僅能夠治病,還能治心。按照“上醫治國,中醫治人,下醫治病”的說法,國學確實是大智慧。
管理理論永遠不能也不應該告訴管理者具體的管理細節,只需要告訴管理者管理的原則就可以了。原則的具體運用需要管理者的“釋義”能力。如果管理理論告訴管理者某項經營活動應該做到一二三,而所有的管理者也都按照一二三來做的話,最后的結果往好里說,大家打個平手;往壞里說,大家兩敗俱傷。管理理論只需要告訴管理者“一”這個“經”就可以了,后面的“二”和“三”這些“權”就要靠管理者來努力領悟了。所謂“持經達權”、“隨心所欲不逾矩”,就是管理者在符合管理基本原則的前提下,深入領悟管理的具體情況。主導西學的是分析歸納的還原性理性思維方法,是左腦在起作用;而主導國學的則是綜合演繹的系統性感性思維方法,強調開發人的右腦,提高人的直覺判斷力。例如,《易經》中的四個關鍵字“元、亨、利、貞”,用現代的語言來講,即為“開創”、“互通”、“共贏”、“誠信”。這種“說文解字”式的解釋和意義生發,正是“國學”的重要特征。
“參股”還是“控股”
管理是處理復雜問題的,而領導是處理變化問題的。因此,管理的知識,我們可以學習西方;領導的學問,恐怕主要學習國學了。如果說西方管理理論告訴我們的是管理科學的話,國學中的管理思想告訴我們的則是管理藝術。許多學者將管理科學與管理藝術分開來看,這可能是不恰當的。管理科學是前提,管理藝術是升華。沒有管理科學作基礎,管理藝術就只能是“瞎貓撞死耗子”;沒有管理藝術,管理科學也就成了一種束縛,“死讀書不如無書”。例如,中西文化中都有誠信的內容,但中國的誠信主要是一種道德規則—側重“誠”(真誠),而西方的誠信主要是一種商品交易規則—側重“信”(信任)。只有以制度為前提,以道德為保障,將制度與道德緊密結合起來,才能實現持久的誠信。
研究發現,在全世界范圍內,德國學者的著作被譯成其他民族語言的數量列世界第二位,而德國學者將其他民族的著作翻譯成德語的數量則列世界第一位。排除掉英語的“語言霸權”影響,德國應該是世界上最善于學習也最善于創新的民族。對于西方的管理理論,我們也應該首先以虛心的態度全盤吸收,在吸收的基礎上進行綜合與創新。例如,被稱為“商儒”的張瑞敏對中國文化和西方管理都極有心得。在他身上,傳統文化是一種內在的修養和氣質,而不是表面的功夫。他不僅對中國文化情有獨鐘,同時更是海納百川。他對日本的管理,對杰克·韋爾奇的著作都如饑似渴地學習。
“日本近代實業界之父”澀澤榮一素以“左手論語,右手算盤”治理企業聞名。日本著名管理學者村山孚也說:“日本企業家為了使企業生存和發展,使用了兩個輪子。在生產經營景氣時期,使用美國現代管理這個輪子;在生產不景氣的情況下,就要依靠《孫子兵法》這個輪子。”在文化素養和指導思想方面,國學只能“控股”而不能“參股”;在具體的經營運作上,國學與西學,誰“控股”,誰“參股”,都是不一定的,這要看具體情境。該誰控股,誰就控股,這是“合理主義”,也正是管理的精髓—“權變”的表現。
“我站在屋內,把窗子打開,讓所有的風都進來,但我不會被任何一股風吹走。”(圣雄甘地語)對于國學“入股”管理,我們應該做到既不“數典忘祖”,又能“吐故納新”,真正做到“東西融通”,實現“西方文化中國化”。
國學熱中暗潮涌動
我們眼下最為關注的不應是國學該不該熱,而是國學應該怎樣熱的問題。目前的國學熱中存在較多問題。例如,“國學”像前些年的MBA一樣,成了一些具有獵奇心理的企業家鍍金的工具和新的炫耀性消費,“國學班”招收學員“精英化”,收費標準“貴族化”。有人將振興國學等價于弘揚儒教,或者等價于“讀經”。有人將祭孔等國學活動搞得過度庸俗化、商業化和時尚化,實行“文化搭臺,利潤掛帥”,變了味地復興,借古人之名發財。有人借助復興傳統文化,對西方文化進行盲目地抵制和排斥。還有人借復興國學之名,行封建迷信之實,將塵封的東西都當做了佳釀。這都很可能毀了“國學”這塊招牌,也會導致大量資源的浪費。國學的普及不能僅靠經院式的教育,從內容到手段都應當多元化,也可以適當地通俗化,但一定要拒絕庸俗化。
國學并不是一個褒義詞,而是個中性詞,其中既有“國粹”,也有“國渣”。國人似乎非常喜歡厚黑學,比如將“量小非君子,無度不丈夫”偷偷改為“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并且被廣為接受。將國學加入管理,也不要耍小聰明,不要玩厚黑學,而應將最基本的為人處世之道加入管理之中。國學只應該將管理帶入康莊大道,而不是帶入歪門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