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存在過即“國學”
“國學”原意與今日之大學無異,僅指學府,是包含物質實體的機構。今日眾人言之鑿鑿之“國學”尚未有定論,莫衷一是。根據已有的資料知,國學應“西學東漸”而生,旨在強調老祖宗學問的本位。諸位雖然就國學之內涵外延爭得面紅耳赤,相互不以為然,但是其動機大抵相似—無非是要整理國故,去蕪存菁,汲取精華,古為今用。差異只在于究竟何者為精華,何者更能為今日所用。比如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程國賦提出:“對待清代以考據為主的乾嘉學派,我們要學習的是他們的實證精神,借鑒其嚴謹的治學態度,吸納他們的研究成果,對于他們‘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這種不關注現實的做法則不能茍同。”言談間,國故之精髓已成竹在胸,蕩然于懷,何其壯哉。
鄧實在1906年撰文說:“國學者何?一國所有之學也。有地而人生其上,因以成國焉,有其國者有其學。學也者,學其一國之學以為國用,而自治其一國也。”且不說鄧實對“國”的理解何其淺薄,看他對把“國學”“打造”成一個筐,就知他壓根就沒有今人這么虔誠。揶揄“國學熱”者舒蕪說:“……世界上的學問分成英國國學、法國國學、德國國學……尼日利亞國學、尼加拉瓜國學、巴布亞新幾內亞國學,而文學、哲學、史學、法學等等的學問,全都沒有了,那成了怎樣一個世界呢?”
《辭海》對“國學”也有注解:①指本國固有的學術文化;②西周王城及諸侯國都的學校。不過,今日“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國學”吹鼓手們,認為歷朝歷代、各色學問(派)皆有其精華,為了做到十全十美,于是,“國學”就無所不包,只要有點名頭,就可獲得“國學準生證”。到了“存在過即國學”的境地。如:
國學以學科分,應分為哲學、史學、宗教學、文學、禮俗學、考據學、倫理學、版本學等,其中以儒家哲學為主流;以思想分,應分為先秦諸子、儒道釋三家等,儒家貫穿并主導中國思想史,其他列從屬地位;國學以《四庫全書》分,應分為經、史、子、集四部,但以經、子部為重,尤傾向于經部。
從學術研究看,各種學科已經細化,如今再以“國學”涵蓋百家—以“花園”替代百花,并志在培育國學大師—究竟是什么樣的國學大師呢?是要文史哲倫理等等皆精通并有新的創新和發展還是遵循學術研究的規律?
又如:
一般來說,國學是指以儒學為主體的中華傳統文化與學術。國學既然是中國傳統文化與學術,那么無疑也包括了醫學、戲劇、書畫、星相、數術等等,這些當然是屬于國學范疇。
也就是說,中醫,京劇,占卜,書法甚至九章算術均是國學,瘋狂和無知可見一斑。章太炎在《國學概論》中稱:國學之本體是經史非神話、經典諸子非宗教、歷史非小說傳奇;治國學之方法為辨書記的真偽、通小學、明地理、知古今人情的變遷及辨文學應用。許多人對“國學”被“墮落”為“大筐”并非毫無警覺,中國美術學院教授章祖安就認為:“國學的根基是小學、章句之學,因此,所謂‘國學大師’必須以博通、精研先秦時代的原典為前提。”他問道:“你聽說誰研究唐詩宋詞、明清小說而被稱為國學大師的?”紅學家(就算有這么一門學問吧)馮其庸可能不愛聽這話,因為他是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的院長。既然國學家(且不說是大師了)都不是,領導國學院,多少有些言不正、名不順吧。馮其庸答記者問:“我理解的國學是大概念的國學,我們的傳統文化都應該包括在內。中華民族遺留下來很多寶貴的傳統文化,都應該納入國學的范圍。”觀察家們針鋒相對:“傳統文化本來是老老實實的學問,打出‘國學’這旗號,弄得像滯銷商品做廣告,不打出一塊‘天下第一’的招牌就不敢見人,真是小家子氣。”
事實上,無論何種定義,無不包含“中體西用”的心態。章祖安在《再說慎言國學大師》中寫道:國學大師必須在其中某一領域有原創性成果,精通小學,古文辭(各體式)、古體詩,近體詩詞都能自由揮灑,出色當行。如果是20世紀的國學大師,還必須能汲取外來之學說,而不忘民族之本位,中西兼通,而又以傳統文化為其治學指歸。
因此,國學熱,或者說國學的擁躉本身就是先入為主的,是“先驗”而非嚴謹的、科學的。在各種打著國學的“羊頭”,賣培訓的“狗肉”的商業廣告中,赫然包含各種早已經被認定為是封建垃圾—與現代化的精神背道而馳的“馭人之術”,又何必訝異呢?

國學復興之怪現象
國學靠誰來復興?怎么才能復興?什么樣的愿景才算達致國學的復興?是把所謂的國學武裝到全民還是僅僅吸引精英分子做做研究罷了?按某些“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人對“國學”的界定看,如果全民都來讀四書五經,練習書法,大唱戲曲,似乎才是復興了國學。
不過,這種幼稚和膚淺的舉動卻大行其道。“穿無領、巨袖、對襟、束帶的長袍,一手持經書,一手附于身后,一邊踱步,一邊帶領端坐在蒲團上的‘弟子們’朗誦《弟子規》”。此外,孟母堂、讀經堂、拜孔子,以及此起彼伏的各種公祭盛典,洶涌見諸報端。自稱白居易后人的“國學辣妹”與木子美和“芙蓉姐姐”等網絡時代的“怪才”一起,被相提并論。百度和谷歌出了“國學搜索”。百度還聯合某些網站媒體推出所謂的“國學大師評選”,對“國學大師”進行與“超級女聲”完全相同的商業包裝。
所謂的有識之士也不得不出來鄙薄這等膚淺和鬧劇式的商業炒作:“復興不等于復古。”
不過,這幫有識之士的缺陷也顯而易見,坐而論道,紙上談兵,侃侃而談,口氣之大,措詞之完美無缺,滴水不漏,實在為“國學白癡”們之不及啊。如,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程國賦就說:“復興國學,一要復興國學的精神,復興中華民族的美德。這是我們本民族的‘脊梁’,沒有了‘脊梁’,我們如何站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二要傳播中華優秀文化。過去我們曾經過分重視向西方學習,忽視了對本民族文化的繼承和傳播,就全社會而言,民族文化丟棄得太多、太快,我們不能成為數典忘祖的一代。”比起“復古派”,這些人的大道理“少乎哉,不少也”。如果國學復興是無可置疑的,那我們能指望這樣的人來復興之么?
好事的記者到大學走訪,讓統計學、經濟學或者金融學的學生背文誦經,然后感嘆國學之如喪家犬般遭人拋棄(北京大學教授李零最近著書說“孔子是個喪家犬”),委實有大談國學之必要。殊不知,如果沒有那些人放棄“搖頭晃腦”的“國學”而改學各式財務、英文等學,那么這些人就只能“衣不蔽體、食不裹腹”,因為今日研讀國學之人,再也不能“學而優則仕”,仕則無衣食之憂。若全民皆國學,那勢必回歸到范進年代。讓我們假想一下,如果讓一半的國人都在研磨平仄,講求聲韻,都在思考超越個人事物以外的“廟堂之事”,或者本該肉食者謀的事,何其美哉,然而何其鏡花水月哉!
在本質上,任何一種學都是精英而非普眾之事務。生產要講究分工,做學問也是如此。即使所謂的新科學革命提及的跨學科趨勢也是“相關多元化”而非盲目的“不相關多元化”。提倡國學復興者如若不能容忍“國學也是小眾之學”,那就必然與復興國學南轅北轍。
諷刺的是,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成立典禮上,其校長、市場營銷研究專家紀寶成先生附庸風雅,結果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中山大學哲學系袁偉時教授批評道:“以校長名義發表的有關言論,有不少常識性的錯誤,有不健康的民族主義情緒。”
國學=民族的脊梁?
國學復興的倡導者往往給自己的一鍋鴉片就是:國魂融于國學。神圣化國學者擺出自己是“天父附體”的楊秀清姿態,教導蕓蕓華夏子弟:“國學在,則國在,國學亡,則國亡。”排除矯枉過正的可能,實在讓人心生疑慮,這些倡導者是否精神正常:“國學如盆,水形易散,有盆盛之,人心易散,國學凝之。于是,千年來的國人,身易碎,而魂不滅,形易散,而神仍在,此之大功勞者,舍國學其誰?!” 或者:“國人如水,水無形而質不變。任山川之起伏,地勢之高低,時而為滾滾江河,時而作涓涓溪流。藏百米地下,則為甘泉;積千里曠野,則成湖泊。有利器可斷金剛,而無利器可斷流水。”
事實上,除了口號式的宣傳(就像腦白金的廣告一樣惡俗,只不過表面看上去文縐縐的),對國學地位和作用來個不言而喻、一筆帶過的做法也是見怪不驚了。如人大校長紀寶成所言:“國學的價值與意義毋庸置疑,國學對現代文明建設的作用無可替代。”至于究竟有何作用,有何案例,卻絲毫沒涉及,自欺欺人地打造閉門造車的理想和遠景規劃,學者的實事求是和嚴謹難覓蹤跡,政治家的身影昭然若揭。
倒是馮其庸來得更加直接和無遮攔:“現在是最需要宣揚國學的時期,應該多從國學大師那兒繼承學問、文化和知識,用自己的頭腦來治理好我們自己的國家。”這哪里是要辦什么國學院,分明是要辦新時代的京師大學堂嘛。
國學的本體實質為漢學,是反清斗士們的炮彈而已。王小波辛辣地諷刺道:“最可怕之處就在那個‘國’字。頂著這個字,誰還敢有不同意見?這種套子套上脖子,想把它再扯下來是枉然的;否則也不至于套了好幾千年。它的誘人之處也在這個‘國’字,搶到這個制高點,就可以壓制一切不同意見;所以它對一切想在思想領域里巧取豪奪的不良分子都有莫大的誘惑力。”錢穆也曰:“學術本無國界,‘國學’一名,前既無承,將來亦恐不立。特為一時代的名詞。其范圍所及,何者應列國學,何者則否,實難判別。”
因此,如果把本來一門普通的學問上升至意識形態之境地,那么國學的登高疾呼者,并非是國學的真正研究者,而是禮教家、道德家、政治家及其走狗而已。其所謂的國學,尤其占據了如此多嬌的大好江山幾千年的儒學,有幾許是在談論機會平等之上的個體自選擇形成的社會和諧。《論語》能教會山西的黑心老板們要學會“仁者愛人”?《道德經》之流能讓要廣東的血汗工廠老板學會“天下為公”的亙古不變的“大同”?
我們不妨再舉一例。諾貝爾獎金獲得者楊振寧先生曾經放言易經—這個被許多人視為國學之根源的玩意對中國的落后起了不可磨滅的作用—“影響了中華文化中的思維方式,而這個影響是近代科學沒有在中國萌芽的重要原因之一”,“中國傳統里面只有歸納法而無推演法(即演繹法)的思維方法;‘天人合一’的觀念。歸納與推演都是近代科學中不可缺少的基本思維方法,但是貫穿《易經》的精神,都是歸納法,而沒有推演法。近代科學的一個特點就是把自然規律與社會規律分開,而《易經》的‘天人合一’觀念卻將天道、地道與人道混為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