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渠道與真相
任何當皇帝的都偏愛做決策的快感,而任何決策都依賴于及時準確的信息。估計當年在嘉靖嘴里是吐不出“信息”這顆象牙的,因為四百多年前的古漢語中,盡管已經有“信”和“息”這兩個字,但還沒有“信息”這個詞(臺灣人就不用“信息”,而用“資訊”,似乎更貼切一些)。當然,這并不影響嘉靖通過掌握信息來控制他的朱家王朝。
別看嘉靖二十多年不上朝,但內閣經濟工作會議上,一句“家事國事天下事,朕不敢不知啊”就足以說明他還是比較勤政的,雖然坐在精舍里修禪,卻仍然掌握著家事國事天下事的大量信息。當然,私底下他也不無感慨地對嚴嵩、嚴世蕃說:“家事國事天下事,朕也不是全知呀!”
腦神經科學的基礎理論告訴我們:一個人想知道所有人知道的事情,大腦的硬盤空間恐怕不夠,就算夠,人類經過三百萬年進化而來的生物CPU在速度上再怎么奔騰也處理不了。如果非要讓人腦去處理如此海量的信息,大腦內存也太小,肯定會出現死機,而人腦一旦出現死機,目前最先進的精神病院也無法修復。
從腦神經學理論到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的實踐都證明,疑心病是所有皇帝的頭號職業病。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疆域那么大,權力那么集中,全國都得實行委托管理,而人心又隔著肚皮,皇帝也難當。所以,皇帝都有兩個夢想:一個是長生不老(至高無上的權力是個好東東),第二個是當個全知全能的“十全老人”。但是,愿望歸愿望,他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全知。于是,人的欲望與可能之間的矛盾,就構成了這種職業病的病根:對于不知的那一部分,他有權力懷疑。而任何事,越是去懷疑,就越覺得值得懷疑;越是值得懷疑,就越是會去懷疑。于是“懷疑一切”就成為皇帝統治王朝的座右銘。這個座右銘,后來也成為了該“職業病”在西方政治學中的“學名”。因此,如果有人要選擇皇帝這個職業,或者有個別優秀企業家,夢寐以求想嘗試古代帝王的那種酷呆了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事先就應該對皇帝的頭號職業病有所了解,并事先做一次全面的體檢(當然包括心理素質測試)。
由于皇帝的職業病是通過龍椅傳染的,所以,從上崗的那一天起,皇帝最怕的就是自己成了瞎子和聾子。因此他需要眾多的“耳目”,也就是投資“信息產業”。在這一項投資上,歷代皇帝都是不惜血本的。因為監督成本中,首要的是信息成本。嘉靖應該很羨慕今天西方發達國家的領導人:通訊發達(天上衛星,海底光纜)、媒體自由(新聞出版言論自由)、信息渠道廣泛(電視、廣播、報紙、網絡),而且價格便宜。想想看,一封浙江的八百里加急文件,跑死多少匹馬,也得兩天才能到達京城,而現在一分錢不要,免費電子信箱一秒鐘就搞定。但是,嘉靖哪里知道現代人的麻煩。他肯定無法理解現代人為什么對信息產生恐懼,因為他不知道“信息爆炸”已經困擾著現代人。“信息無窮大”約等于“兩眼一抹黑”,所謂“過量的不同信息等于零”。當無數個醫生說出關于蘋果在什么時候吃是金蘋果,什么時候吃是銀蘋果,什么時候吃是毒蘋果時,我們就不再敢吃蘋果了。
嘉靖是幸運的,由于受到科學技術發展和信息成本的約束,嘉靖把信息渠道壓縮為三個:第一個渠道是內閣的嚴黨,第二個渠道是裕王府的太子黨,第三個渠道是司禮監的太監黨。多黨合作,三黨分立,古已有之。因此我們沒有必要去羨慕人家老外,老祖宗的實踐經驗和理論積淀都是現成的,但看我們如何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了。當然,這是學者們的事,政治家只需等待即可。
嘉靖為什么要設三個信息渠道呢?如果三個渠道的信息一致,豈不浪費資源?如果不同渠道提供的信息不同,那相信誰呢?現代信息傳播理論認為,信息的價值在于時效性和準確性。在嘉靖的年代,時效性只能是靠馬跑了,所以漢語中的“馬上”表示“快速行動”,這讓學漢語的許多外國人和今后的中國孩子們難以理解,其實你只要說清楚什么叫“八百里加急”,學生立馬(跑到了,馬立住了)就明白。而如何保證信息的準確性,則是一個有難度的問題。嘉靖需要不同渠道的信息來互相印證,從而判斷事情的真相。只有知道真相之后,他才能做出“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選擇。對于政治家來說,真相是一杯烈酒,敢不敢喝,這要看皇帝的酒量。嘉靖的酒量還行,至少在《大明王朝1566》中表現得還行。關于這一點,編導們安排了一個很好的劇情—
在胡宗憲的逼迫之下,楊金水、鄭泌昌、何茂才終于同意聯名奏報皇上:因新安江決堤系經辦人貪墨修堤工程款,因此一名知府、兩名縣令和宮里的河道總監已經就地正法,而水災的直接后果導致改稻為桑必須緩行。這份聯名上疏讓嘉靖感到震驚:剛剛花了兩百五十萬兩銀子修的好河堤為什么會出現九處決口?為什么完全可以斬候決的案子,胡宗憲要斬立決,莫非殺人滅口?為什么改稻為桑的國策在胡宗憲那里也推行不下去?嘉靖想了解真相,于是決定下旨召見呂芳、嚴嵩、裕王三方的人員楊金水、胡宗憲、譚綸詳問實情。
嘉靖首先從楊金水口中得知浙江“毀堤淹田”確為嚴世蕃指使,而胡宗憲之所以不透露真相,說明他的確是個識大體、顧大局、忠心耿耿、肯實心做事的難得人才。至于在這個問題上,胡宗憲有意替嚴嵩瞞著一點,扛著一點,是不忍心去點響嚴嵩屁股上的炸藥,引起政局動蕩,這也是無可非議的,因為連恩師都不認的人,也很難判定是個忠臣。其實,在這個時候嘉靖也不想讓人捅出一個大案子,畢竟浙江是朝廷的賦稅重地,外有入侵倭寇未滅,災后百姓還得安撫,東南只有胡宗憲能鎮得住,倒了嚴,就動了胡宗憲的靠山,而且國家的當務之急是填補國庫空虛,嘉靖明知嚴黨層層盤剝,但還得靠嚴黨去斂財,因為嚴嵩已經在全國建立起了一個龐大的組織體系,動一個人好辦,清理一個體系,非同小可。所以“毀堤淹田”的事,如果能夠一筆帶過,這對嘉靖來說,眼下的確也是上策。
在浙江的問題上,盡管嘉靖和嚴嵩各有各的想法,但在必須盡快執行改稻為桑這一點上,他們是有共識的。于是,嘉靖接受了嚴嵩的建議,讓胡宗憲辭去浙江巡撫的兼職,只任浙直總督。令其專心剿倭,打通海上的商路,保證對外貿易正常進行。同時,嘉靖為了牽制嚴黨,以免嚴黨肆無忌憚,激起民變,肯定了裕王派往浙江的譚綸,并鼓勵裕王繼續派人。
誰也沒想到,嘉靖讓裕王繼續派人的舉措,竟引出了一位歷史名人的出山,嘉靖的一個念頭就這樣成就了一代直臣海瑞的豐功偉業。一個舉人能夠走進中國政治權力的核心,在重科舉出身的明朝,這簡直是個奇跡!而這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直臣,居然能夠影響四百年后一代無產階級革命家、軍事家,中國人民解放軍的重要領導人之一的彭德懷的命運,這也是嘉靖當年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從表面上看,歷史上的奇跡往往是某人的一念所致,但實際上是各種矛盾交錯的必然結果。
犬牙交錯看誰狠
據動物學家研究表明,人與人之間發生戰爭的概率比螞蟻與螞蟻之間發生戰爭的概率要高,這種戰爭當然也包括動口不動手的政治斗爭。古人云:“殺敵一萬,自死三千”,這已經算是打了大勝仗了。所以,遠離戰爭、維護和平是人類走向文明的重要一步;告別革命、維護社會和諧穩定是中國人民走向繁榮富強最根本的利益。
大明王朝從開國皇帝朱元璋開始,就有著良好的階級斗爭的傳統。一個要飯的朱重八陰錯陽差,花了十七年,在那個還沒有“槍”的歷史條件下,硬是用“桿子”打出了一片江山,居然還當上了皇帝。他的第四個兒子朱棣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花了四年時間,率兵南下,活生生地從侄子手里奪得了皇位,接著還開創了一代永樂盛世(想永樂的人多半不樂,因為侄兒燒了皇宮之后死不見尸,活不見人)。朱元璋父子二人在階級斗爭和宮廷斗爭方面的卓越才華,為朱家后代的確是樹立了光輝榜樣,也為后代的后代以及后來某些政治人物留下了豐富的斗爭文化遺產。到了嘉靖年間,統治階級高層的內部斗爭,不論從戰略上到戰術上,應該說已經達到了職業九段的國際水平。而朱家能繁衍出嘉靖這樣的皇帝,成功地操縱著整個斗爭的基本走勢,這其中的政治智慧的確非同小可。當然,嘉靖有這等高超的統治術,后天因素固然重要,但從朱元璋得來的先天基因也是不可忽略的。
公元1566年前后,由嘉靖宏觀調控下的以裕王為首的太子黨和以嚴嵩為首的嚴黨之間的斗爭,的確為今天的電視編導們提供了豐富的創作題材和想象空間。僅從這一點上說,你真的不能說中國人不夠牛啊!只需從五千年歷史的褲兜里隨便摸出一根發黃的煙絲出來,就是一部電視連續劇—氣死他們好萊塢的編導們。
當然,前人用生命和鮮血創造出來的斗爭歷史,后人要用筆(或鍵盤)寫出那份兒精彩,并拍成電視連續劇,相對來說還算是一件比較容易的事。接著看《大明王朝1566》是如何展示那份兒精彩的吧—
“改稻為桑”國策推行了幾個月,竟出了毀堤淹田的事,胡宗憲為了穩定東南大局和避免宮廷斗爭激化,先斬后奏開了殺戒,這是嘉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這場斗爭以嘉靖調胡宗憲、楊金水、譚綸回京問話為一個段落,結束了兩派第一個回合的斗爭。太子黨與嚴黨打了一個平手。
在武打影視作品中,我們總是看到,敵對雙方不斷過招,不論好人壞人,要一下子把對方打死,卻都不大容易。表現宮廷斗爭的戲,要想讓人覺得好看,也大致如此,雙方反復較量,像拉鋸一樣,雖然是你死我活的斗爭,但總是在那里你不死我不活的。當然,這不完全是因為編導們為了片子好看設下的套路,而是因為在現實的斗爭中,理性的雙方基本上都能堅持對敵斗爭的三項基本原則。
第一,在沒有絕對勝算的情況下,別逼著對方狗急跳墻,讓人跟你魚死網破。與其把對方逼急了,反被咬一口,還不如將對方慢慢熟死。因為,消滅敵人是為了保存自己,保存自己是為了更好地消滅敵人,自己的生存永遠是第一位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第二,有進有退,有得有失。不爭一時之高低,不計一日之長短。如孔子所言:“小不忍,則亂大謀。”就像乒乓球競技場上,你推我擋,你削我旋,在沒有發現對方明顯破綻之前,出手留有余地,因為狠招固然有效,但如果被人家接住了,來一個反攻,可能陷入被動。
第三,關鍵是要看皇上的眼色行事。通常情況下,皇帝要實現絕對的統治,每天能夠安心地睡覺,必須看到下面的人有矛盾。有矛盾才有斗爭,有斗爭才需要皇帝來制衡,皇帝出來制衡,就凸顯了皇權的作用。
在以上三條原則中,第三條是最重要也是最容易讓書生們忘記和忽略的。(所以書生氣太重的人是不適合從政的,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如果你一上來就一味地窮追猛打,置對方于死地,可能就把皇上所要的均衡打破了,這時皇上看不下去了,站在你的對手一邊,你可能轉眼之間會成為失敗的一方。古人把這個道理用兩組成語說得既形象又生動,一個叫“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另一個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古往今來,很多人高舉偉大的口號、肩扛崇高的理念,自認為是在效忠皇上,卻不知道自己不過是一枚棋子,或者就是“螳螂”和“鷸蚌”,而皇上正是那個黃雀和漁翁。
其實,再看透一點兒:人生似棋局,有贏有輸,不時再來幾把平局,這才有意思。因為,自古以來,在人與人之間發生的戰爭中,有的仗打著打著,之所以打不下去了,不是不想消滅敵人,而是想保存自己。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期,士兵們都明白了一個道理,給對方活路就是給自己生路,耗唄!結果政府耗不起了,士兵就可以平安回家了。這件事到了經濟學家的眼里,則是另一個說法:當你認為自己的命比敵人的命更值錢的時候,你就不會去拼個魚死網破,反之亦然。除非好歹都是死的時候,人們才會選擇“拼一個夠本,拼兩個賺一個”。經濟學說的理性人,在做出任何選擇的時候,都會算賬,尤其是在生死攸關的時候。
太子黨與嚴黨在“改稻為桑”的第一個回合中,為什么只打了一個平手?因為身為“黃雀”和“漁翁”的嘉靖,還沒有動手,或還不敢動手,或還不愿意動手。爭斗雙方其實還在把握進攻的節奏。
此時,不妨做一個戰爭態勢的簡單分析—
從太子黨這一方來說,明知嚴黨會借“改稻為桑”做壞事,但又沒有力量在中央決策的層面來改變這個態勢,但也不甘心看著嚴黨得逞,只好把工作重點往下移,派自己的人到基層去,現場干預浙江的“改稻為桑”,避免局勢惡化。當然,這樣的干預,是基于對胡宗憲人品的基本把握,他雖然是嚴嵩的弟子,但還是有良知的,也知道裕王終究是今后的皇上。然而,裕王派譚綸到浙江協助胡宗憲工作,實在不是什么好招。譚綸的介入,打亂了胡宗憲的部署,使胡宗憲原本想用自己的一套辦法來消極抵制“改稻為桑”的策略,深深地烙上了太子黨的痕跡。這在客觀上,固然起到了離間胡宗憲與嚴黨關系的作用,算是一個意外的收獲,但畢竟把胡宗憲逼到了一個無法再運作下去的境地。從旁觀者來說,這是典型的弄巧成拙。
從嚴黨這一方面來說,“改稻為桑”既是一個填補國庫虧空顯示政績的好機會,又是一個可以讓其個人和手下死黨發財的好機遇。開弓沒有回頭箭,所以,勢在必得。然而,胡宗憲的思路并沒有統一到嚴世蕃的高度上來,這就給“改稻為桑”的政治和經濟目的帶來了一系列的麻煩。
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這樣,在你失去某種東西的時候,可能你會意外地得到另一個你很想要的東西;而當你以為你得到了某個好處時,另一個風險正在等著你。得失之間有時就是犬牙交錯。胡宗憲的延誤,以及他與譚綸的默契配合,激怒了嚴世蕃,逼著嚴世蕃下狠招,下密令毀堤淹田。結果慌亂之中,紙又沒包住火,被嘉靖的第三只眼(太監呂公公)看到了。這對太子黨來說,真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嚴黨丟大分了,憂的是嚴黨干出這樣的事,嘉靖還能容忍,不知嘉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真是天機難測啊!
一個領導者最大的痛苦莫過于看到屬下已經嚴重違規,卻還得裝著不知道。因為他一旦動手可能會釀成更大的事端。嘉靖的猶豫,使得嚴黨意外地躲過了一劫。這個結果反過來對太子黨來說的確有些不利:嚴黨把持朝政二十多年,早已引起朝廷清流的不滿,這次嚴黨又干出毀堤淹田傷天害理的事,張居正在裕王府議事時更是義憤填膺,氣急之下打算干脆讓浙江亂了,一舉推翻嚴黨。李妃出面勸解,直陳大明朝不是嚴家的大明朝,更不是嚴黨底下那些貪官豪強的大明朝。嚴黨魚肉百姓,裕王是皇儲,卻不能意氣用事,還有世子都是將來的皇帝,是大明朝所有的百姓的君父,沒有君父看著子民受難,卻袖手旁觀的!胡宗憲尚且知道愛護自己任地的百姓,裕王和忠臣們更不應該視若無睹。好人沒有壞人狠,所以好人往往斗不過壞人。結果胡宗憲還是被撤掉了浙江巡撫的職務,接任他的是徹底腐敗而且心狠手辣的嚴嵩的死黨鄭泌昌。下一步的局面將變得更加難以把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