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齡貴講完他和沈從文、姚從吾、邵循正等大師們的故事后,又回到他和元史的話題上來。
在云南師范大學一幢老舊宿舍樓里,記者見到了年屆9旬的方齡貴先生。他身穿一件深藍色的中山裝,目光炯炯,神采奕奕。這間不足10平方米的書房,一張掉了漆的寫字臺,四周書柜里的各種典籍,已伴隨他幾十個春秋。
他改變了沈從文栽培的初衷,把元史研究作為一生最高的理想
方齡貴1918年出生于吉林省前郭縣(現為前郭爾羅斯蒙古族自治縣)吉拉吐鄉錫伯屯一個貧農家庭,“九一八”事變后,沒有了平靜的課堂,他先后在扶余縣、北平(北京)、南京、長沙等地讀完中學的課程。
遠離家鄉的方齡貴把對家鄉和父母的思念,把在炮火中顛沛流離的學習生活寫成文章,寄給上海的《申報》和香港的《大公報》,換點稿費以備零用。引導他走向文學之路的老師,把沈從文的《邊城》推薦給他。
1938年夏,方齡貴高中畢業,在長沙報考臨時大學(由清華、北大、南開組成)歷史系。他報考歷史系不是因為喜歡歷史,而是想當一名作家。在他看來,著名作家端木蕻良、孫毓棠都是清華大學歷史系畢業的,就以為歷史系是作家的搖籃。
高考一結束,他就和幾個要好的同學去找沈從文筆下那個水靈靈的姑娘翠翠,同學告訴他翠翠是個虛擬的人物,他卻固執地認為沈從文怎么能撒謊呢?
在昆明的西南聯大有一個名為南荒社的文藝社團,方齡貴一入學就成為南荒社的中堅力量,因為他在中學時就經常在報刊上發表文學作品了。蕭乾曾在《大公報》擔任副刊編輯,雖未和方齡貴謀過面,但編發過方齡貴的文章。方齡貴清楚地記得:“自己在《大公報》發表第一篇作品的稿費只有3毛錢?!?939年春,蕭乾從香港到昆明組稿,在昆明當時最為著名的東月樓宴請沈從文,為提攜后人,蕭乾特邀剛剛20出頭的方齡貴作陪。
沈從文的《邊城》,方齡貴不知讀過多少遍,書中的許多段落他都背得出來。而當他真正面對仰慕已久的大作家沈從文時,卻不知說什么才好。蕭乾看出方齡貴的窘態,半開玩笑地向沈從文介紹說:“他就是在湘西找翠翠的那個小伙子??!”
一句話,逗得全桌人大笑起來。沈從文曾經聽說過這件事,和方齡貴交談頗為投緣,萌生栽培之意。方齡貴說:“沈從文先生不但為我修改文章,還經常把一些中外文學名著借給我閱讀,其中有一本是陳彬和選注的《元朝秘史》。后來我才知道《元朝秘史》是一部非常重要的蒙古文典籍,是研究蒙古歷史、文學、語言和社會制度必不可少的古典文獻。沈先生借書給我時,要我注意此書文字是多么古樸自然,富有生命的活力。想讓我在書中古樸清新的情節和文字中獲取文學創作的營養?!狈烬g貴深為書中蒙古草原的磅礴氣勢和粗獷風情所吸引。“因為我的母親是蒙古族人,因而備感親切。”因為這部書,改變了沈從文栽培他的初衷,把元史研究作為一生的最高理想。
按照西南聯大的規定,歷史系的學生除必修中國通史、西洋通史、中國近代史外,還要選修兩門斷代史。方齡貴卻選了4門:宋史、遼金元史、元史、明清史。其中最使他感興趣的是遼金元史和元史?!斑|金元史是姚從吾先生講授的,遼金元都興起于東北,遼金元史很大一部分講的是東北史,我家鄉的歷史,學這些課,感到非常親切?!?/p>
聯大規定:凡學生畢業前要交一篇畢業論文,導師由學生聘請。方齡貴請邵循正為指導教師,并商定論文題目為《元代邊徼諸王叛亂考》。這是他有關蒙元史的第一篇習作,但由此引發了他研究蒙元史道路的決心。
1942年,方齡貴考取了北京大學研究院文科研究所史學部的研究生。“兩位導師就是姚從吾教授和邵循正教授,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專心攻史,成為兩位大師的高徒
“在誦讀《元朝秘史》時,似乎能聽到血液在血管里奔騰的聲音,選修《遼金元史》和《元史》時,這種聲音更是振聾發聵,讓我始終處于亢奮的狀態中。”方齡貴感慨地說。
姚從吾、邵循正同為方齡貴的研究生導師。姚從吾從方齡貴的睿智、好學、勤奮、執著中看出他日后必成大器,所以備加呵護、悉心栽培,就連常年使用的四部備要本《元史》也忍痛割愛送給了方齡貴。
方齡貴跟姚從吾學到的不僅是知識,還有博大的胸懷。1939年,姚從吾在《益世報》發表題為《說葉刻本元朝秘史中的固始冠》的論文,從史學角度論證“固始冠”即“李黑塔”。不久,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青年教師吳曉鈴在香港《星島日報》相繼發表《說罟罟》和《說罟罟補》,與姚從吾進行商榷。在以后的講學中凡涉及“固始冠”問題,姚從吾都是極力推薦吳曉鈴的這兩篇文章。時隔50年,方齡貴編著《元明戲曲中的蒙古語》一書涉及《罟罟》辭條時,得到吳曉鈴的支持,方齡貴不無感慨地說,這是導師姚從吾的余蔭所在?。?/p>
元朝是中國歷史上最為特殊的朝代,一般以為大都(今北京)是元朝唯一的統治中心,但姚從吾認為并非如此。他把考證的重任交給了方齡貴。方齡貴雖有些惶惶然,但還是搜檢《元史》及大量的有關史料,在10萬多字的《元朝建都及時巡制度考》論文中明確提出,大都、上都同為元朝首都。1946年5月,方齡貴面對答辯委員會,把《元朝建都及時巡制度考》論文的觀點簡明而清晰地闡釋出來。當論文獲得全票通過時,最為高興的是他的導師姚從吾,姚從吾不無激動地說:“這是元史研究的一大突破、這是對元史研究的一大貢獻啊!”
邵循正是方齡貴的《蒙古史研究》和《西方學者對中國史地之研究》兩門課程的導師,他精通波斯、蒙古、滿、英、日、法、德等多種語言,諳熟中外蒙古史料,他以淵博的語言學和蒙古學知識循循善誘,把方齡貴帶入一個研究元史的理想境界?!对厥贰房傋g雖出自蒙古文原作,但錯訛、疏漏之處仍為數不少,邵循正根據標音蒙古文并參照中外史料逐條補譯,文筆之古樸與舊譯相仿佛,方齡貴在邵循正的補譯中吸收著最新營養?!吨猎g語》是研究元史的必備之書,向達教授有一部手抄《至元譯語》,邵循正親自出馬相借,其良苦用心至今都令方齡貴感激不盡。
1982年,元史研究會主編的《元史論叢》創刊,方齡貴聽到這個消息喜出望外,他把自己保存多年的老師論文手稿整理出來,寄往《元史論叢》第一輯發表,以告慰老師的在天之靈。
著書立說,6部著作奠定他在元史研究中的地位
《元朝秘史》是蒙古史研究的必備之書,但要理清書中的人名、地名是一件相當繁雜的事情。20世紀初,國學大師王國維就看出問題所在,曾致力于元秘史山川地名索引的著述,但因沉湖而成未竟之作;日本學者箭內亙曾著《元秘史地名索引》和《元秘史部族名索引》,但均未見公開發行。方齡貴費時40年,以《四部叢刊》三編本《元朝秘史》、葉氏觀古堂《元朝秘史》和俄藏本《元朝秘史》為藍本逐條對校,別其異同、正其訛誤編著的《元朝秘史通檢》于1986年由中華書局出版后,成為國內外學者不可多得的必備工具書。20年過去,方齡貴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2006年,他的長女方慧到北京開會,一個外地學者在舊書攤淘到一本《元朝秘史通檢》,他向方慧炫耀說:“這是我花2000元淘到的一本好書,這本書現在已是千金難求了!”
方慧講述這件事時,方齡貴欣慰地說:“出版時12.5元的書現已漲到2000元,好兆頭啊!”
元曲是與唐詩、宋詞比肩的文學形式,雖漢文而為,卻有許多蒙古語摻雜其中。大多數學者都把元曲中的蒙古語視為研究過程中的“攔路虎”,曾和方齡貴的導師姚從吾就“固始冠”進行過商榷的吳曉鈴,同樣也被元曲中的蒙古語所困惑。吳曉鈴要到美國去講元曲,方齡貴趕寫出一篇題為《元曲戲曲中的蒙古語》一文以備吳曉鈴之用。吳曉鈴在作學術報告時出示此文,立刻引起美國、加拿大等國學者的高度關注。方齡貴不負重望,把多年研究元明戲曲中所得蒙古語114條、30多萬字編輯成了一本《元明戲曲中的蒙古語》,并于1991年由漢語大辭典出版社出版。該書出版后,方齡貴收到許多學者和讀者的來信,提出:蒙古語不僅在元明戲曲中有,明清小說及清代戲曲中也存在。
這些來信成為方齡貴向新的學術高峰攀登的動力,他在《金瓶梅詞話》、《醒世姻緣傳》及400多種清代戲曲中搜檢出近百條蒙古語,本著“元明補充、清代全錄”的原則,又編輯出版一部《古典戲曲外來語考釋詞典》。方齡貴關于元明戲曲和明清小說中蒙古語的論著,當屬元史研究中的開山之作。
從1253年忽必烈率大軍進入云南到1381年梁王把匝剌瓦爾密投湖自殺,蒙古族對云南的有效統治長達128年,這期間的碑刻、銘文遍布云南各地。1976年,方齡貴的一個朋友回大理探親,在籃球場看臺水泥脫落處發現刻有至元、至正年號的石碑。因為方齡貴是元史專家,這位朋友回到昆明后就和方齡貴商量如何保護這稀有石碑。在有關部門的支持下,方齡貴和其他專家一道趕赴大理,進行搶救性拆除,同時獲得宋代石碑3通、元代石碑66通,碑文不僅對蒙元史研究有極高的價值,而且為研究南詔史、大理史、白族史、彝族史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新材料。方齡貴以其扎實的元史功底對這些石碑碑文加以注釋,以《大理五華樓新發現宋元石碑刻選錄》為題,于1980年提交給南京中國元史研究會。此后,方齡貴開始了對宋、元碑刻的系統研究,先后寫出10幾篇論文并結集為《大理五華樓新出元碑選錄并考釋》,于2000年出版。鑒于方齡貴在元碑保護和考釋中所做出的突出貢獻,云南省政府曾給予嘉獎。
《通制條格》是元朝重要政書《大元通制》的重要組成部分,歷來與《元典章》相提并論,是研究蒙元史和中國法制史的重要典籍。國務院古籍出版規劃小組把《通制條格》列入《古籍整理出版規劃》,要求編著一部《通制條格校注》,這項艱巨的任務,自然落到方齡貴的肩上。校注《通制條格》容不得一絲懈怠,方齡貴費時10年,摘抄卡片近萬張,數易其稿,終于使《通制條格校注》于2001年交由中華書局出版。
2004年,民族出版社出版的《元史叢考》,將方齡貴不同時期的重要論文收入其中,勾勒出他60多年研究元史的基本輪廓。
方齡貴的史學著作在不失嚴謹的同時,又多有文采。這嚴謹得益于姚從吾和邵循正老師;這文采得益于作家沈從文。方齡貴治元史達60年之久,這期間所撰論文和所著書籍大都為空白之作或開山之作,從而奠定了他在研究元史中的重要地位。
采訪即將結束,記者請方齡貴留言。老先生沉思片刻,然后極認真地在采訪本上寫下“學然后知不足”6個字。
透過這6個字,記者看到方齡貴這位學者虛懷若谷的精神境界。
(摘自《中國民族報》阿勒得爾圖/文 本刊記者/圖)
◇責任編輯 李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