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薄霧里過來,山坡亮了。更亮的是攤曬的紅棗皮,篾做的團箕里是一團團的火呢。走著走著,目光便被拉拽過去。中坑村家家門前都是這樣,整個村子是一塊塊、一團團的紅艷著。
坡上多是些青磚瓦房,上了年紀的不少。公路沿坡底修過來,不少人家從坡上下來,沿公路兩邊蓋起房子,三四層、四五層的都有。這叫人往高處走,房往低處挪。比起小阜舍,中坑村開闊多了。小阜舍的房就在巨崖的底下,崖和崖上的樹遮著屋,達摩利斯之劍懸在頭頂了!看了對面皂汰村地巖下陷墻面開裂的樣子,這種感覺更是強烈。但這里人不怕,照樣在屋里看電視、喝茶,不時看看門外。有的房子做得細高細高的,像是邊上的竹子,含在山崖嘴里的一小塊地皮,吃緊得很。中坑村有的空房門掩著,一推就開了。明堂里來的日光在屋里亮了好大一塊。木樓梯從廳堂的一側斜著下來,深暗又陰涼的氣息淹沒了進來的人。村子真靜,和晚上差不多。
昨晚,我站在村書記老潘家的陽臺上,四周黑漆漆的。公路從眼底滑過去,印象里的白日的山,逼過來不少,一大截距離連同日光一起被抽去了。山的頭上幾顆星燃著,不起什么作用,連自己都沒照清,毛乎乎的,山的輪廓在空中虛弱地現著。到處是靜,又陡又黑的靜,側面人家的燈火,落到溝底了。蟲聲又細又密,給靜添了底色或是描了花邊。漸漸的,和靜融成一樣的東西了。有我熟悉的叫聲,緩慢低沉,一下一下的,從對面的山腰里飄來,像那種粗短的棍子,白天的葉子掉光了,這時肯定露出來的鷹叫。叫聲將靜從夜晚里突舉過來了。山里的靜真是有聲有色,我們給包起來了。
有人垂著手看我們,問:是來開發的嗎?陽臺上照例攤曬著紅棗皮。一只小黃狗跟著叫,離同行的小張不過尺把的樣子,小張歪了下頭說,你不要煩。只管走他的,腿肚子照樣在它的嘴尖擺動著,不擔心給拽去一口。立馬,它小小的跟進著,雖然還在叫,但底氣明顯的不足了,山里的孩子樣,曉得搞錯了,面子上還在維持著。從山上折回來,我都敢用手摸它的頭了。我招手,意思讓它跟我們走。它還是有些定力的,在自家的后門邊不動,緩緩的叫,尾巴直搖。
寬窄不一的石級在村里七轉八轉的,往山上去了。樹上有果子,不過櫻桃大小,小火苗一樣在枝葉里亮著。兩個婦女背著竹簍,拿著長竿鉤拽著果子,那么小的果子,拽多少下來才夠一簍子?女人在葉子和自己的耐心里仰著頭伸著手,樹一抖一抖的。樹叫山茱萸,家家門前的紅棗皮就是這樣一點點采來的。這是六味地黃丸的一味藥,曾經一斤賣到了125元,現在賣六七塊錢一斤。將它們倒入電動小機械里,砰砰一陣響,一竹簍紅果子一會兒核和肉就分開了,空氣里有甜甜的氣息飄散開來。肉質紅里帶黃,尖尖的核曬干了,臥在火籃里蓋層灰沒有煙冒出來,是取暖的好東西。紅棗皮在家家門前火得很。
這里是歙縣的南邊,就是常說的旱南。峰巒疊嶂的,灰白的小路伴著溝壑彎曲伸延,彤紅的辣椒油光水滑地掛在路邊。長滿土特產的山,又將土特產重重包圍,以致它們無法突圍。日子無可奈何地慢下來,山的價值因為慢的拖拽就變得沒什么價值,茶葉不值錢,核桃不值錢,竹木難運出去,慢和苦就連到了一塊。在小阜舍的山路上,一個人挑著擔子艱難地行移著,單薄的身子像葉片一樣在空中擺動,我們趕緊讓開了。她對我們笑,一大堆皺紋在臉上深密地漾開。閃身而過的當兒,我看到她的頭上已現霜雪,心里驀地一驚。這和沉重的擔子極不相稱,應該是做奶奶的人了,實在是挑不動了。在陡峭的布滿細沙的下坡路上,她停住了,撐子深深地戳進沙土,擔子的一頭落在地上,一頭懸在空中。她還是望著我們笑,山風吹皺了灰藍的衣服。
空手走都得當心滑倒。旱南的婦女做得苦!要是有公路就好了。如果這些地方都修公路,那要多少公路?三五戶人家,都是藏在山的皺褶里。難怪公路來了,許多人家奮不顧身的靠上了。公路使山里的生活重新組合,首先是房子重新排列。
這一帶很大,核桃樹、山、茶棵地、少水的溝,穿插在中坑、皂汰、鴨子塘等村莊之間。有墻一樣立的石頭,當地人叫做十門九不鎖。意思是有十道門坎,最后到了福泉寺。小路從山下煙氣一樣緩緩地升了上來,綿延起伏的山終于在這里團團攏住,留一大塊坦平的地方,給我們兩個多小時的翻山越嶺打了個結。福泉寺接著福泉村或者說它構成了村莊的一部分,它和一般的祠堂差不多。據說江浙一帶常有香客來。寺的一廂是守寺人住的。一個石磨精致小巧,木扶手搭在榫頭上,面上的玉米黃燦燦的,槽里的粉末冒了尖,是米粒之間的距離和空隙給壓碎或消除了。磨眼永遠對準生活。我們在中坑村的早餐,就是玉米糊,裊裊的香氣里,可口的米糊不動聲色地朝碗底滑去,完了,碗竟像陽光洗過的天空一樣光凈白亮。從石頭里脫落下來的石磨收藏在寺里,隆隆的響聲伴著寺里寂靜的信條。現在,它停下了,玉米磨了一半,主人忙著招呼我們,他在出售香紙鞭炮。鞭炮響了,跑得老遠的聲音竟回來了,原來四周的山是可以復唱的嗓門。這么大的動靜沒人來看,連小孩也沒有,陪著我們的老潘扭頭望了會村莊說,都打工去了,都出門做事去了。寺的門口同樣攤曬著紅棗皮,和炸裂的鞭炮是一樣的顏色。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