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開襠褲時的伙伴羊娃,最近來了封信,說他已經娶了媳婦,我驚喜的眼淚都掉下來了。羊娃四十多歲,這是他的第一次婚姻,他能找到女人,實屬不易。羊娃老輩子是開豆腐店的,在黃河灘上小有名氣。他子承父業,從小就學會了做豆腐。
羊娃大我兩歲,聽娘說,他娘生他的時候,可巧他家的老綿羊也下崽,他爹叫人家給自己的孩子起名字,七嘴八舌的,不是重了這家大人,就是重了那家孩子,一時說不妥。我奶奶說,他和小羊羔一塊落地,就叫羊娃吧!從此羊娃就喊開了。
我小時候,天天和羊娃一塊玩耍,但大都在我家,若到他家總是被他爹給轟出去,說是怕弄臟了他家的豆腐,砸了牌子。有時候也叫我舀碗豆漿喝,但有一條,喝多少舀多少,舀多喝不完,萬萬不能倒回缸里,誰要倒回去,非挨揍屁股不可。說是把漿弄臟了,壓出的豆腐味不鮮,不忍心上市了。有一次,我邀羊娃趕會,正好趕上豆漿出鍋,他讓我喝豆漿,我舀了一大瓢,喝飽了,想把剩下的一些倒回去,被他爹看到了,慌得他跑著、叫著制止我,我知道犯了他家的忌,沒辦法強撐著喝下去,肚子撐得像大鼓似的,一路上尿了好幾泡。
羊娃在我家可以放開玩,我家一無生意二無買賣,也沒那么多講究。我倆經常唱著一首兒歌,他和我面對而坐,他用右手拍我的左手,我用左手拍他的右手,一邊拍一邊唱:“咱倆厚,咱倆香,咱倆兌錢買枝槍,我打兔子你受傷……”唱完后每每都是羊娃用手指著我說:“你受傷!”有一回我奶奶看到了,笑著罵羊娃:“龜孫子,你咋不說你受傷?”
從奶奶的話里我明白羊娃占了我的便宜,上去摟住他的脖子,扭他的耳朵,羊娃疼得叫喚說:“好啦好啦,我是兔子,我受傷!”我還是不松手,羊娃急了,掙脫我,趴在地上說:“讓你騎一下,還不行嗎?”
我騎在羊娃身上,羊娃馱著我在院子里轉圈,學著羊咩咩叫著。
我奶奶在一旁笑著說:“這龜孫兒,還真像個羊托生的。”
“從小看大,三歲看老。”村人都說羊娃是老實厚道的人。
以后我入了學,羊娃跟他爹學起了做豆腐,子承父業了。我們來往玩耍少了,但羊娃常送些五香豆腐干給我,逢年過節,他爹也總打發羊娃給我們送些千張、水豆腐之類,我們家也常常拿些黃豆給他們,街坊鄰里關系十分好。這種鄰里關系,黃河故道的人稱為世交。上中學起,我進了城市,離開了好友羊娃,再也沒有喝到那清香的豆漿,吃到那甜滋滋嫩鮮鮮的水豆腐了。街上買來的五香干也遠不及羊娃家的香綿和筋道。
人好打聽跟自己要好過的人,也注意跟自己有過怨恨的人,羊娃是我童年的好伙伴,每逢家鄉來人,我都會詳細詢問羊娃和他的豆腐店。
黃河故道上有句俗話:“馬尾巴拴豆腐——提不起來。”大劉莊有個劉萬能出去打過幾年工,學了一套做豆腐的手藝,他回家就做起了豆腐生意。俗話說,同行是冤家,看著羊娃生意紅火,心里不好受,決心頂他的份子,放風出去:劉萬能做的豆腐硬得很,用馬尾巴拴著都能提起來,白得能照人影,羊娃算啥,給我提鞋都嫌他手指頭粗……我要跟羊娃打擂臺。
羊娃家是出了名的孫家老豆腐店,人常說,門里出身,不會也懂三分。羊娃當然得到了老輩的真傳,所以人們都認為羊娃的牌子真。誰想頂份子,還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靠豆腐謀生,羊娃的日子算不上紅火,但能過上溫飽的日子,羊娃決定接受劉萬能的挑戰。比賽場設在丁莊村中間一塊空地上,時間是上午八點半。
羊娃頭天晚上就用水澆了他家的那盤“芒山”石開鑿出來的花石磨,精選上好的黃豆,早早泡上了豆子,磨豆子時要下料慢,面液越細越好,豆腐腦包裝后,大石頭加壓,加壓越大,壓的時間越長,豆腐越筋道,含水量少,買主不吃虧。
前些日子,一個商販向他推薦一種東西,說點豆腐能勝石膏十倍,點出的豆腐雪白鮮嫩,硬得像磚頭一樣,至于好吃不好吃,對人身有無妨礙,人家沒說,只說藥不死人就行了。
羊娃不加理會,一是老輩人沒說過,自己也從未用過,要是賣給人家吃了,有個三長兩短,咱良心何忍呢?羊娃仍然按傳統的工藝做豆腐。
丁莊村的比賽場上,劉萬能亮著明晃晃的豆腐刀,用酷似“馬尾巴”的繩子提起的一塊豆腐舉得高高的吆喝著:“看看俺劉家豆腐……有誰能比?”
眾人嘻嘻哈哈,有的伸手拿了一塊嘗起來,有的掰開看著,只聽有人說:“有點澀苦味。”另一人說:“那是你的嘴苦吧?”只聽劉萬能說:“我這豆腐甜滋滋的好吃著來。”幾個吃了豆腐的人附和著。
羊娃黑青著臉,仔細看看確實如此,多少年的俗語破了,馬尾巴拴豆腐還真提了起來,非但如此,豆腐白得照眼,上面像涂了一層亮光似的……
劉萬能用豆腐刀拍打著豆腐說:“褒貶是買主,喝彩是閑人……”
我羊娃真的栽了嗎?他心中奇怪,又十分納悶,難道說這姓劉的有妖術邪法不成?市街上做豆腐的還沒有能瞞住俺的哩。羊娃用刀挑著一塊劉萬能的豆腐,認真看了看。這個門里出身受過正宗真傳的羊娃,好像發現了什么似的,心里嘀咕著……
劉萬能的豆腐被搶購一空,羊娃沒有發市,他鐵青著臉,悶悶不樂,想訕訕離去,有人同情地問他:“羊娃,你也學學人家,別叫人家砸了你的牌子。”羊娃抓著頭皮,不服氣地說:“路遙知馬力,是好是孬走著瞧吧!”說著摸起扁擔要走。
就在這時,只見一個女孩忽然走近了羊娃的豆腐擔子,用手挖了一小塊豆腐,送到了嘴里,還甜甜地望著羊娃笑。羊娃心里明白,提刀打下一塊豆腐送到小女孩手上說:“吃吧,吃吧!”
小女孩拿著跑回了家。不多時,一個中年婦女走了出來,這女人是個高個,胖胖的,面色白凈,兩只杏子眼火辣辣的,黑亮的短發齊耳而過,身上的衣服顯得干凈利落,她牽著那個小女孩,嘴里還冒著白色的豆腐沫子,用手指了指羊娃問孩子:“這個叔叔給的。”
羊娃笑著說:“這位大嫂想要點豆腐?”
“噢,老豆腐店,稱點。”這女人叫李大運,指著羊娃的攤子說:“我還是認你的老牌子。”
羊娃見有人買他的豆腐,一陣驚喜,又有些慌亂,這個女人在這個時候,對羊娃來說,真是從天而降啊。羊娃利索地稱了豆腐,怕少又切下一塊放上,大聲說道:“這位大嫂,看得起老豆腐店,今天你是頭份買賣,開攤價,不然的話,羊娃真給老祖宗丟人啦!”
李大運看著羊娃那張四方臉,一雙大眼睛翻上滾下,只見他顯出幾分憨厚幾分誠實,滿身的豆漿花,散發出一種清香闊肺的感覺,那厚重的腰板、粗壯的大手,似有用不完的力氣。李大運看著羊娃說:“你這個大兄弟,是個實誠人,誰家的豆腐孬好吃到嘴里才能知道,就是真有什么新技術,你還怕學不會嗎?”李大運捧著豆腐帶著孩子走了,一會兒又回過頭來說:“俺家還有百多斤黃豆,下次來賣給你?”
“只要貨好,價格咱好說……”羊娃選豆子從來都是質量第一,這是他買原料掛在嘴上的一句話。
只聽李大運說:“管保你滿意!”
林子中間的高臺子上四間高房,帶走廊的房子顯得寬敞明亮,水泥白灰粉的圍墻院落顯得庭深如許,朱紅色的大鐵門也顯出幾分威嚴,給人一種老門舊戶而又新發的感覺。院內的兩棵枝葉婆娑的黃槐顯得分外茂盛而又幽靜清爽。看著這孫家小院,人們還清楚地記得院中過去的那棵大梧桐樹,想起老掌柜的手藝來。羊娃總是傷感地告訴人們,他爹是在集上吃了不潔凈的狗肉中毒而死的,他央人刨了院中的大梧桐樹給爹做了棺材。那時羊娃才十歲,先前就死了娘這回又死了爹,老豆腐店只剩他一個人,接下了這祖傳磨豆腐的手藝。羊娃現在還能清楚記得他爹臨終前給他說的話:“娃,咱的豆腐是賣給人吃的,啥時候都別砸了咱的老牌子。”羊娃從那時起就做起了磨豆腐的生意。早些年,農村貧窮,農民吃豆腐的少,這本小利薄的生意也很少能賺到錢。俗語說:窮光棍,富寡婦。農村姑娘也金貴,挑三揀四,再加上羊娃一心磨豆腐不講究穿衣打扮,更重要的是嫌他缺爹少娘,雖然有幾個錢,又翻新了墻院,還是無人問津,一年年的就耽誤下了,直到四十多歲,還是光棍條子一個,羊娃先前倒不在乎,有人挖苦他找不到女人,他還說:“我一人吃飽全家都不餓了!”
這幾年,羊娃慌了神,南里北里操辦著說媳婦,羊娃怕的是:“我這老豆腐店到了我這一世要是斷了香火,到了陰曹地府,怎么去見爹娘啊!”話是這么說,找媳婦不是撿塊磚頭那樣容易,羊娃始終沒有著落。白天干活倒不覺孤苦,到了晚上,一人守著孤燈,無著無落,自嘆命苦,不覺流下淚來。
羊娃萬沒有想到在生意場上又遇到大敵,他挑著擔子轉了好幾圈,由于劉萬能的影響,一擔豆腐還剩下大半。
時近中秋,陽光還是火辣辣的,羊娃看了看豆腐雖然還沒變質,也減了香味了,這樣的豆腐要是沐在涼水里,明天還可以賣,但羊娃不會這樣做,他毫不遲疑都倒給豬吃了!
羊娃來到家里先涮缸注水泡豆子,他用的是自家花錢打的一口深井里的水,多年前可不是用這個,他用的是黃河故道上三花潭的水,三花潭是黃河決口時留下的一個漩渦。水面不大,約有三畝的樣子,但水深清澈,做出豆腐來柔韌鮮嫩,味道純正,最大的優點是不易發餿。土地承包的時候,為保持這里的清水不被污染,羊娃主動提出要水潭周圍的險灘地。隊長正愁這事,便來個順水人情,當即決定:“連水潭加灘地一起分給你,地畝十折一。”羊娃高興地說:“只要我羊娃做豆腐,你吃豆腐咱不要錢。”后來隊長不干了,潭里的水也污染了,做不成豆腐了,可是老隊長家吃豆腐,羊娃還是不要錢。豆腐的每一道工序都離不開井水,“以水為凈”,水污染了,再好的手藝也做不出好豆腐來。有人說“眼不見為凈”,羊娃說:“人心為凈,人心干凈,他做出吃的、穿的、用的才能干凈!”羊娃始終用他那顆干凈的心來維護老豆腐店的品牌。
這幾日有人告訴羊娃,劉萬能做豆腐使用了化學藥品,這種藥品不但增白增硬而且還能增加產量,提高經濟效益。
“這種藥人吃了咋樣?”羊娃認真地問。
“那倒不清楚!”
“不清楚?一點也不能用!”羊娃非常氣憤地說,“我羊娃餓死活該,也不會干沒良心的事……”
這些天來,羊娃照樣用他的老辦法做豆腐,路有千條,劉萬能去的地方他不去,他的豆腐照樣做多少賣多少,似乎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的寧靜。忽然有一天有人對羊娃說:“劉萬能的豆腐攤子叫丁莊人給踢了,據說這事和寡婦李大運有關……”
羊娃思索了半天,決定去丁莊一趟,再說李大運還要賣黃豆給他呢!這天一大早,羊娃擔著豆腐挑子直奔丁莊而來。李大運的女兒吃了羊娃的豆腐就成天吵著叫媽媽買豆腐吃。劉萬能來了,李大運就給孩子買一點,哪知道先前幾口孩子都咽下去了,后來伸著舌頭朝外吐嘴里的豆腐渣子,再也吃不下去了。李大運問咋了,女兒搖著頭說不好吃,鬧著叫媽媽去買上次的豆腐。李大運掰下劉萬能的一塊豆腐填到嘴里嚼嚼,一股澀味,跟吃鋸末似的,難怪孩子不愿吃,實在是不好吃。她想燒熟了總會好些,中午李大運做豆腐貼鍋餅。俗話說:“千滾豆腐,萬滾魚。”意思是說豆腐和魚一樣是不怕煮的,李大運等到饃熟透了才揭鍋,等她用勺子一盛豆腐,不由得呀了一聲,咋全成了豆腐渣了?再挑點嘗嘗,還不是個味,老豆腐店的豆腐從來沒有這情況。李大運既憎恨劉萬能,又為羊娃打抱不平,便在村里宣傳起來,那些買了劉萬能豆腐的人也咬著牙罵。沒幾天就傳出消息,劉萬能做豆腐使用的是一種叫“吊白塊”或者叫“凝固劑”的藥,這種東西摻到豆漿里,做出的豆腐硬,也難怪用“馬尾巴”能提起來,豆腐白得發亮放光,出眼的好看。
豆腐好看不好吃,實際上就是不能吃,含有很強的致癌物質,嚴重損壞食用者的健康,老百姓無不大罵。
這天,劉萬能的豆腐一進村,李大運就發現了,她向村里人報了信,劉萬能哪知道,他剛吆喝了兩聲,有人就跑過來看他的豆腐,還是吊白塊做的,就一腳踢翻了豆腐攤子。劉萬能正想發怒,幾個年輕人扭住他說:“咱去工商所驗驗你這豆腐,我們還要到法院告你!”
一個老太太把上次買的豆腐砸在他身上說:“你的良心叫狗吃了,吃你的豆腐要是得了病非送你蹲大獄不可!”
劉萬能自知理虧,不也爭辯,急忙掙脫跑了,人們追著他罵,一條小狗追上他,撕破了他的褲子,他不顧一切,丟了鞋子飛奔,一會兒不見了蹤影。
人群還在吵鬧著,有人說:“以后不吃他娘的豆腐了!”李大運說:“咱吃多少年老豆腐店的豆腐不啥事也沒有嗎?”有人說:“對,人家老豆腐店貨真,不像劉萬能賺黑心錢。”只見那個老太太說:“我出嫁時用的就是這老豆腐店的豆腐,你說這有多少年啦!”有人說:“你老今年都八十歲了,少說也有六十年啦!”“不知羊娃還來不來?”有人擔心說。李大運忙說:“上回說好的,他還要買俺家的黃豆來……”有個小伙子打趣說:“大運嬸,你穿件花衣裳去請他,他準來!”“去你的!”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金色的八月,黃河故道上的水果熟了,濃郁的清香沁人心脾,叫人心曠神怡。羊娃騎著車子馱著豆腐來到了丁莊村,受到劉萬能劣質豆腐傷害的丁莊人,對老豆腐店的豆腐十分青睞,一會兒羊娃的豆腐就賣了大半。小運運聽到吆喝聲,扯著媽媽的手直奔羊娃而來,羊娃二話沒說,提刀打下一塊遞給小運運,她津津有味地吃著、叫著:“媽媽,這個叔叔的豆腐好吃!”李大運說:“咋能不花錢吃人家的豆腐。”
“這算個啥哩!”羊娃看著孩子吃的香甜樣,高興得很,大聲說:“吃完了,叔叔再給你打一塊。”
李大運瞇著眼睛,帶著笑臉,看著羊娃,打趣地說:“多天吃不到你的豆腐,孩子都饞了,你不來,劉萬能把我們都坑慘了,有人給你帶信了吧。”
羊娃沒敢正臉對著李大運,而是看著他的豆腐攤說:“上一回多虧你給俺拾起半個臉來,真不知叫我咋謝你!大嫂,今天的豆腐俺不收你的錢!”說著又打下塊豆腐,遞給李大運。
李大運見羊娃那憨厚而又有趣的樣子,心想,東西村誰還不知誰的底,你少說也比我大五歲,還叫我大嫂哩!李大運滔滔不絕地講起砸劉萬能豆腐攤子的事來,一不小心,一顆口水正好落在了豆腐上。羊娃立刻把那塊落上口水的豆腐片下來,放到手上。李大運有些不好意思,她怔眼看著羊娃,只見羊娃把那片豆腐一下子就塞到自己嘴里了!然后對她說:“把你家的豆子拿來,我看看好歹!”
李大運感到自己臉上過不去,心里說不出是個什么味道,她放下豆腐錢,紅著臉說:“下次來再看豆子吧!”
李大運到家里放下豆腐,坐在板凳上,心里好像有些浮躁,不由得伸頭朝大路口看看,羊娃沒有走,低頭在擺弄著秤砣,好像是做事少了斤兩似的。李大運癡癡地看著,見運運還在他身邊玩耍,她有意大喊了一聲運運!羊娃受驚似地一顫,秤砣砸到腳面上,待他歪頭下腰撿秤砣時,眼里的斜光正好迎上李大運那雙火辣辣的杏子眼,只見大運又走過來說:“下次來時捎點豆腐渣,俺喂豬。”
“好的。”羊娃回答著又問道:“你家沒喂買的飼料嗎?”
“先前也買過,人說那是科學配方,豬吃了一天長幾斤,三個月就出欄了,可我不大愿意使這東西?”
“那是為啥?”羊娃問。
李大運答道,“俺娘不讓吃配方飼料,說是等春節殺豬請客,叫親戚朋友吃到好豬肉。”
“我家的豬也不吃配方飼料,圖的就是肉好吃。”
“你家的豆腐渣夠喂嗎?”李大運問。
羊娃說:“我勻一些給你就是了。”
“到時候我給你肉吃!”李大運紅著臉說。
在以后的日子里,羊娃每次給李大運送豆腐渣,還送上塊豆腐,兩個人是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
李大運源源不斷地賣給羊娃黃豆,羊娃心里納悶,她哪來那么多黃豆?可又不好問。原來李大運在為羊娃各處集市上買好豆子,可她從來不賺羊娃一分錢,買多少錢就賣給羊娃多少,她百家買,一家賣,樂此不疲。
李大運自從丈夫遭了車禍身亡后,留下三萬元的債務,壓得她抬不起頭來,多次想找人家,一直沒有合適的,母女二人過著艱難的日子。遇到羊娃,真如干柴烈火,燒紅了天,兩人似乎都有被融化的感覺,可是前半年時間誰也沒有說出口,羊娃掂量自己的實力,也有些擔心挑不起。
李大運覺得自己包袱沉重,怕拖贅人家,多次想提都沒有張開嘴,但她用賣黃豆的法子拴著他……
誰知時近春節,羊娃被工商屠宰物價行政執法隊逮去了,說他“私屠亂宰”、“哄抬物價”、“無證經營”。原來是羊娃殺了一口自己飼養的豬。大家都知道他家是用豆腐渣摻和野菜作飼料喂的豬,豬肉特香,眾鄉親都想過年時吃上放心肉。原本自己留的豬肉,瘋搶一般,人們還主動比市場上每斤提高了一元價格,就這樣連塊豬骨也沒剩下。要不是羊娃下手早,怕是給李大運娘倆留下的幾斤肉也給搶購了。執法的王隊長給羊娃定的三條罪名都是存在的,特別是價格明顯高于市場。當執法隊來村問起這事時,人們說:“現在街上賣的畜禽,糧菜,哪樣不污染?尤其市場的肉里注臟水,羊娃的豬肉,我們放心,貴一點值。”
“莊戶人家喂的豬,吃點賣點,能算私宰亂殺嗎?你們屠宰場的人還跑來買羊娃的豬肉呢!”
“我羊娃才賣這一回豬肉,還是鄉親們逼的,也犯法?”羊娃不服。
王隊長想想說:“有剩的肉嗎?叫我們嘗嘗,我就不相信這肉能好到哪去。”
羊娃只好說:“我還留一塊來。”
“你留給誰的?”王隊長問。
“……沒留給誰,自家吃哩!”
“是給他老婆家留的!”有人打趣說。
王隊長納悶,哪有不是一家人的老婆?于是問:“他老婆呢?”
有人見王隊長不明白就直說:“羊娃是個光棍漢,最近找了個寡婦,還未結婚哩。你說他能不疼她嗎?”
王隊長哈哈笑著說:“原來是這樣!”又說:“羊娃,分一半我付錢,中午吃紅燒肉,你也給俺那幫人講講,說不定對工作有益哩!”
羊娃諷刺說:“你們敢吃我這個‘三罪并罰’人的肉嗎?”
王隊長不以為然地笑著。
羊娃將豬肉做熟,王隊長夾起塊肥肉放到嘴里,細細嚼著:“這肉吃起來肥,但不膩,香得綿軟,不漾人。”說著又夾一塊瘦肉放到嘴里嚼著,好生奇怪地說:“瘦肉爛而不面,色鮮味香,真是說不出來的好味道!”說著又夾起一塊吃起來。
“王隊長別把舌頭咽下去了!”羊娃笑著說。
“你用什么喂的豬,肉這么好吃?”王隊長有些不解地問。
“豆腐渣摻合著野菜,不用激素,不用瘦肉精,更不用什么添加劑……”
“豬長得慢些?”王隊長問。
“是的,但就是好吃。”
有個隊員邊吃邊品著味道:“的確好吃,用飼料養的豬,肉做起來倒省柴禾,煮不了幾滾,就成了肉糊糊,也沒個肉味,泛到嗓子眼里的肉渣子,有股騷味……”
羊娃說:“科學發展了,社會進步了,可也會給人帶來麻煩,你們領導咋著辦?”
王隊長一時不知怎么回答,不過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一個老百姓能提出這樣的問題,讓他有些激動,不由問道:“羊娃,你是咋想的?”
羊娃說:“我想就是人心干凈了,做事才會好。”
王隊長若有所思地說:“是呀,人心干凈平和了,社會才能和諧。”
羊娃又問:“您還問我的罪嗎?”
“要問罪,也不是你羊娃,是劉萬能這樣的人,聽說最近他又收死家畜家禽加工后,拿到市場上來坑人,”王隊長臉緊緊繃著說,“劉萬能是啥樣的人心啊!”
羊娃知道自己殺豬是劉萬能舉報的,說道:“王隊長,我提個建議,人吃的東西,不能光看外表,關鍵要看里面的內容。就說豬肉,你們只查注水的,病死的,可你們為啥不查查里面到底含了多少害人的激素和毒素,老百姓吃了有害的食物,得了病,找誰去喊冤,你們負責嗎?”
王隊長不住抓著頭皮說:“法律不是雷達,網眼再細也有漏網的魚”,他停了一陣又說,“就像你說的,只有人心干凈了,咱們的生活才能干凈。”
正在這時,李大運突然來到羊娃的面前,她把一個包袱塞給羊娃說:“這是我給你買的替換衣服,還有燒餅加雞肉,他們叫你蹲班房,你就蹲,我李大運一天三遍送飯。”
“沒事了,王隊長也在這里。”羊娃紅著臉,他正好也餓了,就咬了一口燒餅說,“多虧著……”
“多虧你這位大嫂來!”李大運沒容羊娃說完,就搶過了話頭,羞得羊娃放聲大笑,燒餅渣噴了李大運一臉。
羊娃想拿塊毛巾給大運擦擦,被大運一手奪了過去,羊娃看著大運那嗔怪而多情的眼神說:“大運,走,咱回家去,吃我給你留著的那塊訂婚肉……”
滿場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我給羊娃的回信,只寫了一句話:
留住你的美味。
責任編輯 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