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國演義》眾多人物中,溫侯呂布稱得上是大名鼎鼎。長期以來,呂布一直為廣大讀者所熟悉。以他為題材的各類戲曲也在舞臺上盛演不衰。呂布之所以能獲此“殊榮”,自然是《三國演義》作者精心結撰的功勞,他遵史籍《三國志》的記載而加以點染,將一個歷史人物精心塑造成了形象鮮明、栩栩如生的藝術典型。
呂布是個英雄,民間藝人也是照英雄的標準來塑造他的。
同所有的英雄一樣,呂布武藝出眾,力敵萬人。歷史上,他因弓馬嫻熟,被譽為“飛將”,《三國志》記事頗為簡略,只記載了“轅門射戟”,這個情節同《三國演義》中的記載相差不多。呂布迫于形勢要救劉備,“靈等聞布至,皆斂兵不敢復攻”。呂布設宴調解,以射戟決定二者和戰,結果,“布舉弓射戟,正中小支。諸將皆驚,言‘將軍天威也’!”結果只好言和。至于濮陽城賺曹操,在《三國志》《武帝紀》和《呂布傳》中都沒有提到,倒是袁曄《獻帝春秋》中有一點記載,大概是陳壽不太方便提,只好為尊者諱了。
“三英戰呂布”是作者精心組織的,也是《三國演義》中膾炙人口的情節。作者層層鋪墊,先寫汜水關華雄英勇無匹,斬鮑忠,敗孫堅,殺祖茂,爾后關羽上演“溫酒斬華雄”,襯托出關羽的英雄本色。在虎牢關前,呂布更非華雄可比,連斬大將方悅、穆順,砍傷武安國,大敗北平太守公孫瓚,直殺得“八路諸侯心喪膽裂”。在關鍵時刻,張飛、關羽和劉備三人出馬。酣戰呂布,這才遏制住呂布勢不可擋的攻擊。這些情節固然是為了突出劉關張三人的英勇善戰,但這場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廝殺,同樣充分體現出呂布的武勇。
呂布不僅武藝出眾,而且有美人相伴:呂布與貂蟬,也是民間傳說的結晶。貂蟬形象的由來與流變,已有學者專文考證論及,我們姑且不論。但是,以民間傳說的身份,而與歷史上著名的西施、王昭君、楊玉環得以比肩并立,躋身四大美人,貂蟬在民間的影響不可謂不深。民間塑造了這個美女,將她許配給呂布,同時也賦予呂布陽剛之氣。在“三英戰呂布”中,羅貫中刻畫出他極其俊美英武的形象:
頭戴三叉束發紫金冠,體掛西川紅錦百花袍,身披獸面吞頭連環鎧,腰系勒甲玲瓏獅蠻帶;弓箭隨身,手持畫戟,坐下嘶風赤兔馬:果然是“人中呂布,馬中赤兔”!
自古道:“紅粉贈佳人,寶馬贈英雄”,呂布所騎的赤兔馬大概是中國民間最熟悉的戰馬了(當然,赤兔馬又被指派為關羽的坐騎)。歷史上,赤兔馬便是呂布的坐騎,《三國志·呂布傳》中就明確記載,“布有良馬曰赤兔。常與其親近成廉、魏越等陷鋒突陣”。英雄名馬,相得益彰,故而當時人們就紛紛稱頌:“人中有呂布,馬中有赤兔?!?/p>
少年英雄,武藝超群,又有寶馬、美人相伴,照中國民間傳統的觀點,呂布不是英雄,誰還當得上英雄的稱號呢?
然而很可惜,呂布一直為人詬病,陳壽對他的評價是:“呂布有虎之勇,而無英奇之略,輕狡反復,惟利是視。自古及今,未有若此不夷滅也。”指出他的英勇,但也指出他的缺點是有勇無謀,更主要的道德缺陷是反復無常。
張飛罵呂布是“三姓家奴”,不過,在東漢末年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背叛故主、更換門庭的事屢見不鮮。張飛雖然一直跟從劉備,至死不渝,可是劉備帶著他“走村串戶”,何止三姓?曹操起兵時,很得了袁紹的好處,但并不妨礙他最終將袁紹打得落花流水。呂布也不過如此,更何況,他對王允的眷顧,所體現出來的情義,似乎還在曹操、劉備之上。董卓馀部作亂,呂布領軍拒戰,大敗,長安城陷落。呂布在倉惶逃出長安城時,顧不上照顧自家妻子,首先去勸說王允逃走:
城陷,呂布奔走。布駐馬青瑣門外,招允曰:“公可以去乎?”允曰:“若蒙社稷之靈,上安國家,吾之愿也。如其不獲,則奉身以死之。朝廷幼少,恃我而已,臨難茍免,吾不忍也。努力謝關東諸公,勤以國家為念?!?/p>
王允以身許國,不愿意逃亡,固然是漢室忠臣。但危亂中,呂布先去救護王允,而無暇顧及家小,最后只得棄卻妻子,飛奔出關。按《英雄記》,呂布妻小“賴得龐舒私藏”,最后才得以夫妻團聚的。大凡熟悉史實與《三國演義》的讀者都知道,呂布是很愛自己妻妾的,在他心目中,妻小絕不是劉備聲稱的“衣服”。
呂布如此忠于王允,可惜王允并不怎么領情,他“素輕布,以劍客遇之”,只是在董卓氣焰囂張時,要借助呂布的勇力而已。公允地說,王允雖然是漢朝的忠臣,但絕不是安邦定國的能臣。董卓死后,朝廷出現權力真空,王允為人性格剛直,嫉惡如仇,卻不能通融權變。相反,在這危急關頭。他過于拘泥禮法,甚至剛愎自用。大學者蔡邕是董卓征召到朝廷任職的,董卓被誅殺,他只是稍微表示了點同情,便被王允下令處死。而且,在處理董卓馀部的問題上,王允更是失策。
“三姓家奴”這個惡謚,倒也說明呂布從未做過“主”,從丁原到董卓,再到王允,他一直都在尋找依靠。后來投袁術、袁紹、劉備,乃至最終還想投降曹操,呂布都一直在尋找新主人,可見,他始終都沒有把問鼎最高權力當作自己的終極目標。
想想也釋然,呂布只是邊遠地區并州的中下級軍官,大概沒受過正式教育。只是在東漢末年那個“朝政日非”的特殊歲月里,因為某種特定的機緣。他從邊地來到京城,被動地卷入朝廷的政治斗爭。以呂布的生活經歷,他不具備一個高明政治家的素質,也不大可能高屋建瓴、審時度勢。他受人輕視,因為驍勇善戰成為利用的對象,也因此備受猜忌防范。在東漢末年的群雄逐鹿中,目光短淺的呂布,常常被眼前的利益所迷惑、引誘,為他人火中取栗。
同呂布相映成趣的,是《三國演義》中的成功人士,那位愛哭也善哭的劉備。呂布曾迷惑不解地問劉備:“我與卿同邊地人也。布見關東兵起,欲誅董卓。布殺卓,東出。關東諸將無安布者,皆欲殺布耳?!彼睦锪系?,同為邊地人,劉備可比他精明,他靠著那可疑的皇家血統作為招牌,先后投靠公孫瓚、呂布、曹操、袁紹、劉表、孫權、劉璋,不僅最終成就了霸業,還成了民間百姓心中理想的“明君”。
呂布沒有站到歷史最終勝利者的陣營里。如果呂布最終成為雄霸一方的霸主,則他所有的叛賣與反復都會被視為雄才大略、能屈能伸;如果呂布為某個成功者建立赫赫功業,則他的屢次背叛與投降都會被看作英明理智的選擇。比如張遼,他背袁紹投曹操,最終成為曹魏陣營一員大將。又如甘寧,早年縱橫江湖,驕奢豪俠,后奔劉表,不為所用,乃歸黃祖。功而無賞,又投東吳,獻奇策破黃祖,并射殺之。但甘寧乃東吳名將,萬古流傳。有了如此活生生的例子,豈非“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歷史對待呂布并非不厚,屠夫出身的大將軍何進,一個錯誤決策,不僅自己死于非命,還差不多直接葬送了東漢王朝的性命。但是,這道命令也拉開了群雄逐鹿的大幕,捷足先登的呂布,一下子沖到中樞決策地位,并扮演扭轉乾坤的關鍵角色。然而,這并沒有讓他自如地馳騁在歷史舞臺上,反而更像是負擔,呂布一直力不從心地挑著這個重擔走到自己最終的歸宿。
假如呂布一直只是個普通武將,在某個高明的統帥領袖之下,廝殺疆場,則呂布的形象遠比現在美妙。有勇無謀,也許會妨礙他成為獨當一面的大將;但呂布仍然可以像典韋或張飛那樣,畢竟歷史上的呂布還是有一定的軍事才能。在生命的盡頭,呂布似乎找到了這樣的機會,然而,他仍然像以前一樣,作出了錯誤的決定,向曹操的潛在競爭對手劉備求饒,于是,劉備那一句在曹操聽來十分貼心順耳的話讓呂布的人生也就戛然劃上了句號。
具有沖鋒陷陣的將才,卻沒有遇上明主,而被迫承擔起獨立影響歷史命運的責任。歷史的機遇,在沒有準備好——或者說根本不具備條件的呂布那里,反而成了障礙。呂布到臨刑乞命時,仍然將自己的地位看得很高,“明公所患,不過于布。布今以服,天下不足憂矣。明公為步將,令布為騎將,則天下不足慮矣”。只是,曹操在青梅煮酒的時候,就已經給他定了位,在他勢力全盛時,英雄坐椅沒他的份,更何況束手就擒時?
從疆場廝殺,到政壇角逐,呂布憑著匹夫之勇,在一群老謀深算的政客中自然占不到什么便宜。以武力挑戰權術,呂布的道德缺陷便被夸大了,《三國演義》也不例外,既將呂布虛構成丁原義子,又讓他單純為貂蟬的美色背叛董卓。排除道德評價的束縛,我們應該承認,呂布仍然是一位英雄,只不過,本來只是“將”才的他卻被逼掛“帥”,疆場與政壇的錯位,一直扭曲著呂布,使他成為并不怎么令人同情的悲劇角色。
(摘自《文史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