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家譜總目》即將定稿,1000余萬字的巨著,全部上網,撒在全球各角落的華人,從此可以網絡尋根。
老家的鄉下,我爺爺成長的地方,前一陣很熱鬧地修族譜,凡潘姓者,一戶一冊,戶均攤派50元。父親也給我寄了一本,青皮封面,冷峻光滑,翻開來,紙張柔薄,上面一個名兒連一個名兒,滿眼潘字。父親說,修譜的不止我們潘姓,左鄰右舍的婁姓、蔡姓、馬姓都在修。
接著,看到新聞。孔子的N代后人宣布,《孔子世家譜》正在續修,后年問世。據說,四歲讓梨的孔融,《桃花扇》作者孔尚任,孔祥熙一家子,乒乓選手孔令輝,外交部的孔泉……凡是孔姓名人,差不多都是老夫子的種脈。上海圖書館則宣布,《中國家譜總目》即將定稿,一千余萬字的巨著,全部上網,撒在全球各角落的華人,從此可以網絡尋根。一些家譜網站也借勢而生,包裝盈利模式,描繪未來市場,借媒體展示每一寸肌膚,圍著VC們媚眼亂飛。
修譜,是中國人千百年來不變的時尚。商周至今,不管天災人禍兵荒馬亂,只要稍有消停,我們中國人就聚精會神于兩大“修”:修祖墳、修家譜。想當初,魏晉南北朝,門第分明等級森嚴,選拔官員要根正苗紅出身好,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誰寒門誰士族,口說無憑,家譜為證。那時候,修家譜事關政治前途、社會聲望乃至身家性命,是個人和家族政治生活中的頭等大事。
于是,朝廷專設譜局,專人修譜,以防偽冒者亂了階級陣線。偽冒者則挖空心思無孔不入。唐初,官居宰相的杜正倫,官居吏部尚書的李義府,都一心想把自己的祖籍并入傳統望族,被拒之后,均狠下殺手報復。南北朝有個叫賈淵的修譜官,收受賄賂,將一個寒門人士并入山東某望族家譜,被揭發后,險些送了小命。在改朝換代頻繁之時,一些新任的皇帝們,皆是馬背上得天下,出身微寒,如宋文帝,北魏太武帝。通過暴力從社會底層爬升到社會頂點的人,往往特別喜歡家族名分,紛紛選擇家鄉同姓望族,利用權勢,合族并譜,猶如新興暴發戶公司,出巨資收購老字號,然后財務并表。
“根正苗紅”,代表著行動的正義性,官位的合法性。這一點,唐太宗心里最有譜。和他一起打江山的弟兄們多為草莽,唐太宗為了提高他們的社會地位,下令重修天下家譜,準備抬高新貴,貶抑舊族。不料修譜官員悟性太差,還是按照老格局畫葫蘆,惹得太宗龍顏大怒:“不須論數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級!”翻譯到白話文,就是誰的拳頭硬,誰就是望族,管他媽的幾世家族譜系!再次重修便干凈利落——唐太宗的隴西李氏,望族第一等。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人全體論出身論成分,除了時代政治的因素,也許還有千百年來延綿不絕的歷史潛意識,隱藏其后。
中國人鐘情修譜,也未必全是為了劃清等級界線。北宋之后,朝廷不設譜局,允許民間自行修譜。計劃經濟取消了,民營經濟開始了,家譜沒有標準答案了,士族門第不再是官場“通行證”了。然而,此后修譜之風卻一浪勝一浪,甚至歐陽修、司馬光、王安石、蘇洵等大批名人也紛紛操刀修譜,家譜因此提高了質量,創新了體例。到了明清兩代,更是家家修譜,人人入譜,并多了序言、傳記、著述、家規、家訓、科舉等等五花八門的內容。史學家顧頡剛因此感嘆,“族譜是歷史研究的金礦吶!”
我時常疑惑,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使得中國人有著這樣的修譜沖動?作家張賢亮說,很簡單,這是因為,歷史和祖先就是中國人的宗教,“西方人祈禱上帝,我們心向祖宗”。清明節祭掃祖墳的百萬大軍,遍布鄉村的破落祠堂,一再被升格祭祀的黃帝陵大禹陵,讓我們在祭祖跪拜時,內心肅穆莊嚴。現實有了問題,我們追問總是祖先,《史記》、《資治通鑒》、《二十四史》就是我們的圣經,祖先在天之靈保佑著我們,讓我們在奔向不確定的未來時,不致驚恐失措。
翻閱家譜,我想象著父親的父親的父親,母親的母親的母親。如果上溯到孔子年代,父母雙方大約各有百余人。雖然他們的故事早已湮沒,但是他們的基因和血液,就標記和流淌在我身上。這種感覺,特別神秘神奇。眼下,王朔說他正在勤奮鉆研《金剛經》,林黛玉陳曉旭飄然離世,普羅大眾們則努力修譜。世事多變,我們不僅無法真正理解宇宙萬物的演化,也無法真正理解社會變遷和世事滄桑,當向外上下求索得不到答案,我們只能轉向內心,轉向祖先。
手撫家譜,我小心翼翼,生怕驚醒了這些沉睡了幾百年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