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結婚的時候,很窮。我的工作調動卡中間,有段時間沒工資,我愛人辭職做生意,賠了,再借錢進貨,假的。
一老翁,也很窮,送我們一盆花。
學名是金錢蒲,小而圓,只一個銅錢那么大。又像個剛露頭的嬰兒頂芯,頭皮軟軟的,扁扁的。
“這是香草小錢,希望在你們最窮的時候,口袋里也永遠有一塊可以吃一餐飽飯的小錢。”
這可真是我聽到過的最實惠的祝福。富有的人,可能不在乎銀行里的錢是多了一塊還是少了一塊,但是困窘的人,兜里有一餐飯的小錢就很幸運了。

他姓王名缽,托缽僧的缽——他一輩子沒結婚。
想起來我們還是在醫院認識的,我去看望生病的小姑子,房間里還有一個人在輸液,就是王缽老先生。
我奇怪這么老的一個老頭,喘得又那么厲害,身邊卻沒有一個人陪床。
就問他:“你怎么啦?”
他很高興有人和他搭話,邊咳嗽邊斷斷續續大聲說道:“哮喘。感冒。冬天重。現在是春天,嚇唬人呢,死不了!”
“家里人呢?”
“啊。”
他不說話了。我也沒有繼續問,再問就交淺言深了。
但他沉默了一會兒,主動告訴我,他也有家人,都在外地,都是好地方,大連、青島、哈爾濱、廣州,哥哥、弟弟、妹妹、侄子、侄女、侄孫、外甥、外甥女,他都有。
我就明白了,他是個舊時代大家庭出身的老單身漢。他的儒雅風度和駝背長相,讓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個安徒生童話插圖繪本,老單身漢的睡帽。那是個很凄慘的故事。
但他說他有伴,是一個比他大三歲的老姐姐,聾,話說不清,能湊合著給他做熟飯,就是一上街就不認道回不了家,買菜購物社交是以他為主。叫我們有空去做客。
他真的不需要同情,樂呵呵地說:“整天忙得很,一點也不寂寞。”
家里送了薺菜雞蛋餡餃子來,滿滿的一大飯盒,多了,我提議王缽和我們一塊兒用餐。他嘗了一個,臉上有害羞的表情。后來我知道他特別喜歡吃餃子,因為這讓他有一種團圓的感覺。
王缽的家在醫院太平間后邊一條巷子里,這個巷子只有他一戶人家。 要去拜訪王缽,就得穿過兩邊都是墻的長長的巷子。梧桐樹枝的影子印在青石板小路上,風一吹腳下的影子搖晃個不停,我老覺得那是太平間里的魂靈悄悄出來散步。
王缽和他的老姐姐住一個足有三畝地大的院子。院子多一半長了大樹,樹上有積年的蟬蛻,樹下有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上面飛著蝴蝶,晾曬著蝴蝶脫掉的舊衣,那只黃藍眼珠的老貓,見了我就親切地叫一聲。
沒有什么人來,大家都忙著生活忙掙錢,除了我這個安步當車的孕婦,誰會到一個老人這兒消磨時間呢?
我每次去,王缽都恨不得留我住上個十天半月,那位老姐姐和那只老貓也是一樣的殷勤態度,圍著我轉。
他的房子快有一百年了,五六間互相打通了,中間那個最大號的房間冬暖夏涼,是客廳兼臥室,收拾得很干凈,如果你去,隨便什么時候,準讓你坐到最舒服最軟和的唯一的一把大沙發上。
他讀過很多書,一輩子做過各種各樣的臨時工,比如民辦老師、小加工廠會計。他曾推獨輪車送過煤球,送過紅土,他還會裝裱字畫,寫對聯,描財神,臨摹觀音大士……老了,街道居委會照顧他,每個月給他幾十塊錢生活費。
窗臺上,床邊,桌子上,舊櫥柜里,放滿了破損的舍不得扔的壇壇罐罐,這都是上百年的玩意兒。你對什么多看一眼,他就非送給你什么不可。他能從大清末民國初講古,比課本上的還詳細清楚,對他來說那不叫歷史,每一樁事件都伴隨他生命親歷……
經濟狀況好一些,我和我愛人經常買了菜去他家吃伙飯,包餃子。
我懷孕六個月的時候,騎自行車摔著了,見了紅,急診醫生是熟人,說胎兒這么大了吃西藥恐怕不好,開了一個偏方,忘了是一種什么樹的葉子,還說新鮮剛摘下的最好。上哪兒找這稀罕東西呢?
一家人正著急,我愛人突然道:“王缽家好像有這樹。”
遂到王缽家去討,剛喝了煎樹葉子湯,王缽隨后來了,他把那棵樹連根刨掉,裝了滿滿一三輪車騎著連夜送來了。那樹熬的湯藥真靈,三個月后我兒子生下來很健康。
“這花喜歡讓人摸,越摸長得越旺,摸過了手都是香的,你聞聞。”
我照他說的樣子輕輕捋了一把,果然,一縷淡淡的幽香,停留在指尖上,我情不自禁把手指頭合攏并緊,以免這香氣從手指縫里溜走。
老人對我的反應很開心。他高興他這么老了也有能力回報,他終于給了我一件可以代表他感情又讓我們全家歡喜同時也很吉祥的禮物。
我的園藝水平,像老舍先生說的,只配養些“自己能奮斗的”仙人掌蘆薈一類。我擔心這么可愛的花會被我養死。
老人卻說,這花對水肥冷熱都沒有特殊要求,只要人記得經常愛撫它,它沾了人體的熱乎氣,就會長得很好。
我忍不住笑了,居然還有這樣奇怪的和人親的植物,一雙手的親近能有這么神奇的力量?
把這花捧回家放書桌上,常常一手拿著書看,一手憑感覺伸出去,不時把手放到鼻子下面嗅嗅。嚯,十根手指頭,根根都是香的。
有時十指張開,像把梳子那樣,梳了這邊又梳那邊,又像美發師做發型,二八分,三七分,中分,怎么分都是個噴噴香!
它是越來越壯實了。觸感茸茸的,視覺上卻微微蜷曲,綠油油,亮晶晶,像血氣充沛的青年人的發絲。
來了朋友,就拿這個款待。一開始還不相信,半信半疑地伸出手,不管這手是細長漂亮的還是粗短丑陋的,無一例外,都留下淡淡芳香。那些手和鼻子們不意有這收獲,情不自禁撫了又聞,聞了又撫,又聞又撫,不亦樂乎。
經過了好多手的好多次愛撫,這香草長開了,半年后放大了數倍,形狀還是銅錢的圓,滿了盆,都要跑出來了。
過幾天,我就像切生日蛋糕一樣,用小刀從邊上挖一塊送朋友。
因為這些年輕朋友大部分也是窮的,送給他們的時候,捎帶著轉贈王缽那句話:“這是香草小錢,希望在你最窮的時候……”
朋友聽了這句話,表情像被夢靨住似的。口袋里永遠有一枚可以讓你吃一餐飽飯的小錢,確實是每個掙扎奮斗的人,最低的生活限度啊。
入不敷出房租水電費該交的時候,第二天的菜錢也沒有的時候,我和我愛人常常在燈下沖這棵香草小錢開玩笑,下命令:“小錢小錢,變一塊小錢!”
幾年前王缽的老姐姐去世,幾個月后王缽去世,老貓也不知所蹤。當年年初四,我牽著兒子的小手,去過那地方一次,已經拆遷蓋成醫院的宿舍樓了。去年春節再去,就有集貿市場了,熱鬧得無從憑吊。
時光飛逝,我的香草小錢已分身好多。我想,如果每個香草小錢的主人都不偷懶,經常愛撫它們,經常轉贈他人,香草小錢會呈幾何數字噌噌噌往上長,總有一天,會長著翅膀飛遍世界所有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