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傳統遭遇現代

《鐵老鴰下蛋》中所講的故事發生在1937年的鄉村。三十年代的中國正在遭受著戰火的洗禮，1937年的盧溝橋事變全面點燃了日本侵華的烽火。中國的每一寸土地都成為強盜施暴的對象?！熬拖袷畾q的孩子那樣蒙昧未開”的鄉村也不能逃脫被屠戮的噩運?！拔摇鄙L的鄉村是傳統而又封閉的，村里最有學問的人也只是在十年前去過縣城，村民對現代科技一無所知。當日本的飛機來進行轟炸的時候，他們絲毫不感到恐懼，更多的是陌生和好奇，他們把飛機誤認為是“鐵老鴰”，更把飛機扔下的炸彈當作了神物，把隨時都能奪人性命的炸彈放置在二郎神廟里，結果是炸彈爆炸，二郎神廟被夷為平地，而對現代略知一二的馬老五也在爆炸中丟掉了性命。

作者通過回憶，以真實的筆觸還原了三十年代的鄉村生活狀態，雖然封閉卻怡然自足。對鄉村語言的生動呈現以及爺爺與馬老五之間激烈沖突的描寫，更是增添了小說的可讀性。這是一次成功的故事講述，但作者僅僅是為了給我們講述一個曾經發生的鄉村事件以滿足我們的獵奇心理嗎？“如果寫作不是為了讓我們更好的了解我們自己，了解我們生存中每一個豐富而有力的細節，作家還有存在的必要嗎？……沒有這么簡單”（謝有順語）越過表層情節這襲華麗的外衣，我們發現《鐵老鴰下蛋》更像一個寓言，這是一個關于中國古老傳統遭遇西方現代性的寓言。中國的古老傳統是在什么樣的情境下遭遇了西方的現代性？在相互碰撞中，傳統的命運又是如何呢？蘇寧的新作《鐵老鴰下蛋》為我們做了一次隱喻式的描述。

“我”十歲時生活的鄉村，富有濃郁的傳統氣息。還未接觸過現代文明的村民，仍在相信“天上有玉皇，海里有龍王，山有山神，河有河妖，外有野鬼，戶有門神，家有灶王爺，村東二郎廟里有三只眼的二郎神楊戩”。作為新一代的“我”仍然受著傳統的教育，或者“背那些圣賢書”；或者聽爺爺講二郎神大戰孫悟空的神話故事。村民的生活方式、貿易方式、娛樂方式也極為傳統，他們五天一小集，初一、十五趕大集，在交流生活必需品的同時也交流著各種各樣的信息。趕集也是娛樂，在集上村民聽說書、看耍猴、圍觀玩把式的，借此以滿足他們貧乏的精神生活。在貧窮中村民們有滋有味地生活著。作品借著展現鄉村的實際狀態，也在展現著傳統的特征：“天人合一”的思想觀念、封閉的生活形式、落后的自然經濟、遠離科學技術的教育。這是典型的鄉土中國的縮影，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顯然還沒有做好準備迎接即將來襲的現代性。

現代性的重要內容之一是科技理性。戰斗機——作為先進科學技術的產物——在作品里被賦予現代性的隱喻含義。戰斗機第一次出現的時候，就讓人感受到了其力量的強大。產生了令人意外的震驚效果?！按罄哮庨L著三只頭，中間一個大腦袋，方形的眼睛里神光四射。翅膀上一邊一個小腦袋，小腦袋上兩只風車嗡嗡地轉。大老鴰翅膀抻的筆直，卻不見它撲扇，翅膀下面一邊畫著一個斗大的紅點。大老鴰身子銀光閃亮比房子還大，大尾巴翹的很高，像一把大砍刀?！睙o論是從外形上，還是從活動的空間區域，戰斗機都超出了村民的認知范圍，超出了傳統對其認識的可能。在村民的眼里，這不是人間的應有之物。爺爺作為傳統的杰出代表也沒有能力給出一個正確的說明，只能借助神話資源給出一個猜測性的闡釋“剛飛過去的是一只鐵老鴰，此老鴰三頭兩尾，體大如屋，身披鐵羽，頭頂風輪，雙翅不動卻能生風，定是上界的神鳥?！痹诖怂悸废拢瑐鹘y迷信的代表王二先生的附和，“《封神演義》里面有個云霄娘娘，云霄娘娘養著一只青鸞神鳥，就連神通廣大的姜子牙也怕它三分。”自然加強了爺爺分析的可信性，強化了村民對“鐵老鴰”下的鐵蛋的恐懼感。此種情形，讓人自然聯想到慈禧對待火車的態度，初見火車的慈禧不知火車為何物，見其冒著濃煙，無車拉馬牽竟能飛速如奔，驚恐地稱火車為怪物。十九世紀四十年代的清政府在面對西方入侵時的情景，在這個鄉村里得到了神似的再現。古老的傳統在與西方現代性的對撞中，孰弱孰強已一目了然。戰斗機的主動侵襲，形象地表明了現代性對于古老傳統的主動挑戰。

如何對待這外來的“鐵蛋”？爺爺和馬老五發生了激烈的沖突。在對沖突的描寫中，我們不僅讀出了兩個生動的人物形象，更讀出了對待現代性的兩種態度：一種是盲目處理，運用傳統的方式制服現代性；另一種是去學習，了解現代性的關鍵所在，然后有針對性地解決。爺爺是“十里八鄉唯一的秀才，腦后還留著清朝的小辮兒，說話文縐縐的?！睜敔斒莻鹘y文化的全盤接受者，他對炸彈的一無所知，也表明了他所沿襲文化的封閉程度。他雖不能判定炸彈意味著友善還是邪惡，但他堅信他所信奉的神靈能夠降服這個外來者。馬老五在村民的眼里是一個不務正業的人，“年輕時是個二流子”。從軍隊回來后，仍沒有改掉原有的習慣：好吃懶做。他是光棍，調戲寡婦；他喜好喝酒，胡侃亂說。他不種土地，東游西逛。他與爺爺所代表的生活觀念截然不同。也正是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使他與外界有了交流的可能性，讀到《申報》，對現代事情有著更多的了解。西北軍的生活經歷，使他接觸了現代科技所創造的機械火器，并被其所傷，在身體和內心都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重創。雖然沒有親自看到過那么大的飛機，但他卻深諳炸彈所隱藏的災難。與爺爺相比，他對現代科技有著更多的認識，也正因為如此，他堅決反對爺爺對炸彈的處置方式。馬老五認為炸彈只能留在原地，人盡量的遠離它，想辦法拆掉它的引信，否則“早晚是個事”。

作品中有一處細節描寫，我們是不應該忽略的?！八麻T太窄，十幾條漢子好不容易才把鐵老鴰蛋抬進二郎神廟的小院，卻無法抬進二郎廟正殿，只好暫時放在院里的石臺上?！辫F老鴰蛋無法放進二郎廟的正殿，既是事實的描述，又是深層的隱喻。中國傳統文化是儒、釋、道的交融。佛教的信奉鬼神、因果報應是傳統文化中的一部分。那些神通廣大、能夠降妖除魔的神話人物就成為人們信奉的神靈。為了祈福避災，人們多以建廟宇、塑神像、貢香火的方式對其表示虔敬。二郎神廟在作品里自然也就成為傳統文化的一種象征，因其“寺門太窄”而不能將鐵老鴰蛋放置進神廟正殿，這暗示了傳統文化與西方現代性的相異，傳統文化還沒有接納或駕馭現代性（尤其是未經本土消化的現代性）的能力?，F代性本是根源于西方文化的內部，是西方文化自身肌體的一次危機。象征主義詩人蘭波說：“必須絕對的現代！”也就是龐德所說的“使之新”。遵循著這樣的理念邏輯，唯有不斷地顛覆一切現在的存在——無論是糟粕還是精華——才能保證“新”。現代性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傳統的全面潰敗。任何傳統的東西都將被現代性的車輪所碾碎，并被其遠遠地拋棄在前進的路程之外。而中國的現代性始于中西方的交流。最初現代性是以戰爭為交流的載體，是一種外力的強加，在此種情形下，它必將對中國的古老傳統造成更嚴重的“外傷”?！岸缮駨R炸沒了”，二郎神廟是傳統文化的物化表現形式，它的灰飛煙滅也暗示著傳統文化在與現代性碰撞中的支離破碎。

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寫作《古拉格群島》時，曾說過：“忘掉過去，你會失去兩只眼睛”。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記住一些必須記住的事物和經驗，從而為現在的人群能更好地活著提供最低限度的免疫力。所以，雅克·德里達說：“喚起記憶即喚起責任?！边@話的意思是說，記憶需要被喚起，否則它就難以從沉睡中醒來；而喚起記憶就等于喚起責任。任何事物都有其兩面性，現代性在給我們帶來豐富物質的同時，也在給我們帶來傷害。蘇寧以隱喻的方式喚醒了我們對現代性入侵的記憶，讓我們看到了現代性對于傳統文化進行了何種程度的破壞和顛覆。現代性進入中國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伴隨戰爭的主動侵入；另一種是被作為救亡圖存工具的被動引入。在蘇寧的喚醒下，每一個有責任感的人都會進行更深的思索：在對傳統的破壞中，我們積極引入應該負有多大的責任？在現代化和救亡圖存過程中，中國傳統文化遭到嚴重打擊，在很多方面甚至是摧毀性打擊。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喊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號。知識分子們開始了對于傳統文化的大批判、大清理。不少人甚至倡導廢除漢字。民族主義同反傳統絞在一起。在為了民族生存的名義下，我們開始拋棄傳統。這看似矛盾的結合，主導了現代中國人的思維。雖然保守和復興中華文化時不時地被人們提出來，但是占據思想界主流的一直是以現代化來反傳統文化，而且經常是極端的反傳統和極端民族主義相結合。不僅五四運動時是這樣，在新中國，特別是在文革中，為了“超英趕美”（即成為現代化的強國），對于傳統文化的清除則更加徹底。“破四舊，立四新”；砸爛文化古跡；批孔批儒；“同封建傳統徹底決裂”等等?！逗託憽分v述藍色文明如何的優越于黃色文明，它對于中國的傳統文化及其神圣符號大加鞭撻，更是把反傳統文化推向極端。在以民族的獨立與富強為目的的前提下，現代化和反傳統文化絞繞在一起，其結果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現代性導致文化的斷裂”。

燭照歷史是為了給將來照清前進的道路。二郎神廟炸了兩年后，“一小隊鬼子兵扛著膏藥旗進了村”。文化是一個民族的靈魂，當我們在現代化的進程中，完全用現代性取代了傳統文化，包括傳統文化的精髓，我們的前景又是如何呢？會不會又有什么樣的“鬼子兵”進來？喚醒讀者對未來命運的憂思，這才是《鐵老鴰下蛋》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