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彩就是為死人扎制紙活兒,什么搖錢樹呀,聚寶盆呀,紙牛紙馬什么的。瘸七爺除了在生產隊里看青、放羊,還會扎彩的手藝。
在我們屯子,會這手藝的只有瘸七爺。瘸七爺光棍兒一人,無牽無掛,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說不清是誰留下的習俗,直到現在,我們屯子仍有些人堅信:人死了,靈魂就到陰間去了,那邊什么都沒有,吃、穿、住、用,一切消費都得靠活著的人提供,而且那邊的人是不會辨別真偽的,也許是過“奈何橋”時喝了“孟婆湯”的緣故吧,不管是紙糊的,還是筆畫的,燒了送上,全能當真的物件使用。
瘸七爺在世時,誰家死了人,不分男女,無論長幼,都要請他給扎彩。早些年,除了扎房屋、聚寶盆、搖錢樹、金山銀山外,主要是扎些丫鬟使女、鍋碗瓢盆、雞鴨鵝狗什么的。
瘸七爺扎的房屋和真的一樣。那時沒有數碼相機,連傳統的照相機也不多見,要是現在,把瘸七爺扎的房屋拍下來,發到互聯網上,恐怕沒誰能看出是用秸稈和紙扎制的,點擊率一定會直線上升。
瘸七爺的手藝相當了得。他扎的房屋多是三間磚瓦房。那時候,屯子里的人認為“三間大瓦房”就是最大的住宅了。三間大瓦房亮亮堂堂,院外是用紅磚砌的院墻,大鐵門刷著黑色的油漆。門拉手是黃銅的,一扇門上一個,悠悠地懸著,雖不動,看上去卻是“活”的一般。門外,牛童牽著一頭白牛。據說,這頭牛不是用來耕田載物的,而是專門用來“喝臟水”的。大約陰間沒有下水道之類的設施,而且不允許排放污水,所以只好讓老牛來喝臟水,也不知道這牛喝了以后會不會再排泄出來。院里有幾只雞,一般是一公兩母,在靜靜地啄食。鴨、鵝則一律趴著,也有站著的,但一動不動,也不叫,好像怕驚動了主人似的。大黃狗蹲坐在房門外,吐著猩紅的舌頭,機警地堅守著自己的崗位。
丫鬟使女的人數得根據喪主的要求定,少則一位,多則三五位不等,一律是俊俏的女孩兒。為了主人使喚方便,兩位以上的使女是要取名的,名字大多寫在后背上,小芬、小芳、小紅、小燕,叫什么都成,頗有幾分現今夜總會小姐名字的味道,不用考慮姓氏,只是個代號而已,不過也有規矩,不能和認識的活人重名。
近些年,扎彩也與時俱進了。扎冰箱、彩電、手機、空調的大有人在。聽說有個村長去世時,他大兒子就讓瘸七爺給扎了一座大酒店,光廚師和小姐就扎了二十多個。
瘸七爺扎彩不開價兒,全憑喪主賞。給多了,多拿;給少了,少拿。屯子里有個說法:不花錢的紙活兒,不管用。就是說,如果不給錢,那些扎的東西燒了也是白燒,到那邊不管用,所以,沒有不給錢的。何況,瘸七爺做的是手藝活兒,吃辛苦不說,紙呀,墨呀,糨糊呀,哪樣不得花錢?
前些年,瘸七爺年歲大了,眼神兒上不去了。屯子里有幾個后生想跟他學扎彩的手藝,可他不收徒。
在這些想學藝的后生中,二柱子是最積極的一個。二柱子頭腦活泛,我出去打工那年,想拉他一起去,可他說吃不了那份兒苦,就一直在家種地。瘸七爺愛喝幾口,二柱子就投其所好,經常給瘸七爺買酒。喝酒歸喝酒,可瘸七爺就是不教他扎彩。二柱子不死心,隔三差五就到瘸七爺家串門兒,想偷藝。瘸七爺見二柱子來了,就把活兒收起來,卷根兒喇叭筒,“吧嗒吧嗒”地抽煙,閉口不提扎彩的事兒。
我爹媽去世時,也是瘸七爺給扎的彩。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瘸七爺給我媽扎的丫鬟的模樣呢。當時,我姐哭著求瘸七爺,說我媽剛強一輩子了,老人不喜歡丑丫頭,囑咐瘸七爺上上心,給扎個“俊兒”丫鬟。瘸七爺答應了,扎時就格外用心,那個丫鬟果然是個美女。“送”扎活兒時,我姐說,媽肯定能喜歡這個丫鬟,還囑咐丫鬟要聽話,好好伺候我媽。
那年清明節我回老家祭祖時,才知道瘸七爺去世了。給父母上墳時,我順便到瘸七爺墳前燒了些紙錢。雖說瘸七爺沒兒沒女,可墳前的紙灰卻不少。我問二柱子,瘸七爺死時,有人給扎彩嗎?二柱子說,老頭子誰也不教,想給他扎也沒人會呀。
聽了二柱子的話,我的心里空落落的。瘸七爺為別人扎彩一輩子,自己老了那天,卻連個“陪葬的”都沒有。后來,二柱子無意中的一句話,卻讓我釋然了。二柱子說:瘸七爺對他說過,那些東西啥用沒有,全是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