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隨（外一篇）

正午的陽光像棉花，大朵大朵地從頭頂上飄落下來，地上就白花花的一片了。走在本城最寬闊的一條馬路上，覺得自己實在是討了便宜，很沾光。從藥店走出后，我就打算順著這條大路一直走下去，為了避開公交車，甚至有意繞過了那個牽引視線的候車亭。我想走著回家，這個態度既表明了時間的充裕，也有突然出現的熱愛，我沒法不理會眼前的好天氣。頂著一身柔軟明亮的棉花，我只是偶爾微瞇著眼睛，躲避著隨時都有可能落到里面的細密而溫暖的光線。

另一個念頭是如何冒出來的？如果，我不是站住了，應該繼續沿著這條南北走向的大路抵達前面的丁字路口，然后，折向西去的另一條路。這就是我的路線。但是，我停了下來，停下來的我極不經意地朝西掠了掠。跟這兒比，那邊是暗的，像任何一道黯淡困頓的陰影，顏色是樓頂一般的灰。沒料到，擠在一起的高低錯落、密密實實的建筑遠看是同樣的效果。這時，我已經錯過身旁行色匆匆、表情不一的路人，就像我沒有機會揣測別人的心底，也沒有誰知道我在想什么。那兒會不會是一條路？事實上我已經看到了門，但是不能肯定走得通。游移的目光轉過來后，還是不安定，終于尋了目標落了下去。那是迎面過來的一個男人。年長大概是選擇的首要原因，還有對方手里拎著的簌簌作響的平易的袋子。我指著對面的路問，那條路通嗎？對方先是一怔，接著搖搖頭，表示他也不清楚。

改變常常始于一個念頭。對于那個一度掩藏，而今不知不覺躍動的念頭，我沒有熄滅，也不回避，而是放任了暗暗滋生的長勢。現在，那個短促的、閃亮著的念頭極其迅速地占據了頭腦，繼而徹底改變了自己的行動。是的，我要到那邊看看。我開始穿越那條寬闊的大路了，為了躲開相向而來的洶涌的車流，耐心等待是必須的，接著，在尋著了一個可靠的間隙后，自己便像一尾漏網的魚，安全地溜到了對面。

我看見了一個女人，看見她的時候人就抵在門側的墻上，面前被一輛擺滿食品的手推車堵著。女人埋著頭，在我沒開口說話之前，她似乎并不打算把頭抬起來。而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誰都會發現女人和她的車子正非常緊密地挨著，一種親近就像油，輕輕地浮在了上面。這個被掩在手推車后面的女人像守門人，我看見了從對面就見著的那條路，就在女人身后無聲地延伸，只不過隱蔽，很難為外人留意。站在這兒，我才發覺太陽早已不在頭頂上了。周圍沒有旁人，我決定開口問她。這條路是通著的吧？為了表達得清楚我還順便提到了那條路上的一所中學。女人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通，并且肯定地點了點頭。女人黧黑的臉上著了一層沉著的紅，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像是從哪兒來這兒歇腳的，又好像這里原本就是屬于她的地盤兒。我聽出了她的外地口音，但是這個外地女人卻熟識我所不知道的一條路。有那么一會兒，我覺得她就是從對面來的。這個地方雖然沒有太陽照著，但是僻靜，還可以避風。

我開始沿著這條路走，在自己還沒來得及打量它之前。很快，我便覺到了異樣，這種感覺先是從迎面，而后由兩側陸續圍攏來。周圍暗，很靜，自己分明走進了一只匣子，一只狹長的灰色的匣子。路上見不著一個人。一個人在這樣的路上走，走著走著就沒了底氣。我開始回頭，一回頭就看得見身后鏡子般明亮的大路和守在門口的女人。這條路到底通不通？我對此一無所知，可是一無所知的自己卻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

改變固有路線的行走對一個人究竟產生多大的影響。我聽得見自己的心先于腳步急切地起跳，然后重重落在了地上。當然，那些白亮的陽光不會，它們高高地聚在樓頂，旗子一樣掛著。灰色的樓房則守在道路兩旁極有分寸地伸展成了威嚴的墻。這是一條偏僻的路，在沒有被確認與辨別之前，非常隱蔽地藏匿于眾人的視線以外。我謹慎地跟在一條路的后面，如果我不回頭，它不會回過頭來看我。路過一扇敞開著的大門，遠遠地見著幾個人從里面急匆匆地出來，持續有力的腳步一下子擾了整個住宅區的平靜。我從門口虛虛實實地一晃，沒等那些人走近，便又繼續朝前走了。現在，似乎沒有必要再想起曾經的緣由，那個一念之下、顯然缺乏深思熟慮的選擇。我暫且信了那個女人的話，覺得她實在沒有理由騙我。可心里分明還在試探，仍有幾分不自信。我告訴自己，如果走不通就馬上往回返。

這條路像一只探出去的手臂，徑直朝前伸展。在沒有摸清它的去向之前，我的小心翼翼的尾隨顯得謹慎而必要。下午不知不覺地來了，它的出現顯然不是被期待的，但每每如期而至。我從沒計算過一個下午到底有多長，但對于一條鋪開的路的測量已經開始。屬于我的這個下午就這樣留在了一條陌生的路上，像一個人的氣息，真實而綿長，與此同時，我像空氣一樣悄無聲息地隱匿在了人群之外。沒有誰知道我在哪兒，這條空無一人的小路讓我暫時失去了與外界的聯系，而重新建立或者恢復也將因為這樣的一條路？路上的確一個人都沒有，也沒有風，我的腳下發出落葉一般的聲響。一旁突出來的招牌上顯示了診所的靜謐和安閑，雙扇門虛掩，門口有簾子漫不經心地垂下來，像午休時闔上的眼睛。一輛白色的汽車緊挨在門前停著。方才見著的那堵墻，曾經一度讓我以為路就此止了，走近了卻發現僅僅是一堵墻，與路的去向沒有關系。腳下這條路乖巧地在墻的面前輕輕一彎，便指向了朝南的一側，就像一個人背起來的手，并非故意藏起來讓旁人看不見。

腳底一滑，人陡然間矮了下去。自己只覺得眼前迅速暗下來，暗下來的光線極快地晃了晃身就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兩旁林立的房屋像突然出現的巨石，沉默而冰冷地刻意保留著對峙的距離，一股陰郁的窄仄的氣息像盤旋在山澗的鳥群，發出黯淡的持續的聲響。我的出現著實突兀了，有那么一會兒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多余的。我不明白我的想象力為什么會在如此局促的空間里陡然劇增，并且發揮得這樣深遠，顯然已經超出了一條小路的容納。我聽見后面隱約傳來的腳步，詭秘、狡猾，可每每在我回頭之際奇怪地消失。我希望前面任何一扇緊閉著的門能夠打開，又唯恐一扇不明原因打開的門后的秘密正好應和了身后叵測不定的腳步。一扇敞開的門黑黝黝的，弓身出現的老婦緩緩地將頭抬起，衰老在那張臉上鎮定地占據，皺紋是布滿墻角的潮濕的苔蘚，在背對陽光的地方輕易地尋著了蔓延的理由。

這時，我突然發現自己實際上正在不知不覺地朝回走。路線是一些固執己見的奇怪的指向，而方向感的擁有總是在運動中得到辨識和肯定。我看著方才走過的那段路正在另一條路上慢條斯理地重述，卻毫不相干。自己仿佛越走越遠了，就這樣由著一條莫名的小路的引領。身旁的一扇門忽然吱扭扭地敞開了，從里面依次走出兩個女孩兒，各自推著一輛自行車。那是兩張干凈的、年輕的面孔。她們說笑著，輕快地騎上了自行車，身體開始有韻律地搖擺，路也緊跟著搖擺了起來。前面的兩個人很快駛出我的視線，只剩下一連串晃動不已的清脆的鈴聲。

她們消失了。我的心頭不覺一振。我已經看到了不遠處橫著的一條路。等到走近了，未及轉身，眼前登地亮了起來，陽光齊刷刷地一個勁兒地往下落，對面正是向往已久的那條路。我興沖沖地朝前走。路口的墻角站著一個人，身前被一輛擺得滿滿當當的手推車嚴嚴實實地堵了，有一陣兒，我以為那張黧黑的、著了一層沉著的紅的臉會再次揚起來。站住了定定地看，我看見從手推車后面抬起頭來的不是那個女人。車后面閃出一張陌生男人的臉。這個安閑地站在中學對面的男人擇的地方著實不錯，太陽暖烘烘地照著，僻靜，還避風。

對 面

起先，她沒在意那個聲音。她注意到的是光線，像風一樣有聲有色地圍著窗子出出進進。一個待在房間里的人輕慢地忽略了一個下午的到來，或者本也沒打算迎接，只是猛然發覺不知什么時候下午已經順著一根光溜溜的桿子順順妥妥地滑了進來。站在面前的是一個下午，這個發現讓她不由得四處打量。沒有什么舉動可以阻止一個下午的進行，慢慢騰騰地在眼前氣味一樣緩緩釋散著的下午，一伸手就可以摸得到。

那個固定下來的聲音是真的。開始，她不動聲色，沒聽出是在自家門前，而一直堅信是隔壁的門在響。她甚至沖著縈繞在耳畔的那個細碎的聲音發了好一陣兒呆。會是誰？沒容她考慮，門外的叩擊依然響起，懇切、執著，不疾不徐，同樣的三聲，好像是在輕輕地呼喚。她這才發覺那個聲音原來立在自家的門上。由彎曲的指關節叩擊門板發出來的聲音，簡單、直接，持續的有節奏的叩擊讓人體會到堅韌是由里及外的。偶爾，那個聲音斷了，似乎遲疑，但只是間隔，類似問詢，片刻又重新響起，不疾不徐，愈顯沉著和鎮定。她的耳朵就這樣一點點被喚醒了，或者說打動。沉默像貼上了標簽的檢驗，可是并沒有動搖門外對尚無反應、無法揣測的門內的信心。而她決定收起自己的好奇，不再打算從如此耐心、固執的聲音里找出一絲破綻。

門開了。那扇原本可以折疊開來的門并沒有按期望的那樣折開，而是保持了一個有分寸的角度。這種分寸感讓她依舊將門堵了。露出來的門縫兒擺在那兒，像突然洞開的口，無聲地透露出房內的氣息。從樓道里攀上來的光線是從后窗跳進來的，瞅著它的時候正源源不斷地踏入。她感覺到自己的目光一點點地被裹了進去，那層黃色的帶著暖意的感染，讓她再一次意識到了下午的存在。

門有些出乎意料地開了。感到意外的是倚在墻邊的那個孩子。她看著他先是睜大了眼睛，接著興沖沖地扭過頭大喊。被喚上來的同伴顯然被同一個消息打動了。一只圓乎乎的球奮力地在樓梯上起伏。這是個身材格外胖壯的男孩兒，一度失望的臉由于突然的奔跑和興奮帶著一層明顯的紅暈。好不容易爬上來的他氣喘吁吁，還沒站定就一個勁兒地往屋里走。她不得不閃身，接著便上前兩步頗為堅決地堵了，好像那是個不得不補的缺口。

她笑著問他有什么事兒。正拿眼往屋內逡巡的男孩兒站住了，他說某某某在家吧。接著，突然伸出了自己的手，指認有人朝他身上扔鞭炮。她握住了伸到眼前的那只手，胖胖的，有點兒臟，手心兒靠著大拇指的一處，被格外地指了出來。那上面依稀可辨尚且存在著的證據。她低下頭仔細盯了一會兒，那兒好像真的粘上了個黃米粒兒。男孩兒在指出這處證據的時候顯示了十足的把握。他應該慶幸這個隨時都有可能消失的痕跡可以像一道真正的傷疤在事后留了下來。這個口述之外的有力證據讓他始終理直氣壯。盡管那個最初因為嬉戲引發的事件無法躲避，但這一點兒卻被他牢牢攥在手心，并且在關鍵的時候亮了出來。

笑容是落在臉上的花兒，在光影中悄悄顯現。她知道自己的表情沒變，始終和顏悅色。她還像剛才那樣站著，站直了的身體保持了一定的高度，跟對面的孩子相比。那個男孩兒說話的時候抬頭望著她。而她則需要低頭。低下頭便看見抬起來的一張臉，像堆起來的面團兒，小眼睛，鼻子也小。她伸手摸了摸那個臉蛋，肉乎乎的，有點兒皴。她的另一只胳膊自然地搭在對方的肩上，挨著的地方也是厚厚實實的。樓道里的光線源源不絕地從樓梯的窗口處斜斜地照進來，在即將抵達門口的時候止了。所以，打開的門口是暗的。但是并不妨礙她看得見那雙小眼睛極快地眨動，暴露出得意的神情。她知道自己的傾聽和耐心已經迎合了對方的初衷。那個孩子甚至有意將自己的目光盡可能地拉長，他使勁兒地將頭往后揚，好使后面的伙伴也能看得到。

她在努力營造著一種氛圍。關于友好，關于平等。跟下午無關。不過因為這個下午的參與，有了光線的意外加入而變得格外柔和而安靜，就充當了不可或缺的背景。在這個突發事件面前，她不慌張，保持著適度的冷靜。她看著對面的胸脯一起一伏。就是他一度成了被追逐的目標。這個九歲的男孩，看上去有足夠的力氣，受欺負的對象似乎選錯了。他看起來還算有禮貌，稱呼她阿姨。他希望自己的遭遇能在這兒得到伸張。她站在他的對面。事后的撫慰顯得至關重要。開始，她摸他的臉，這個動作不知不覺充當了整個行動溫和的前奏。她盯著那雙小眼睛，耐心地聽他把話說完。她的平和的充滿同情的眼神以及明辨是非不偏不倚的態度都在無形中化解了對方的憤懣。那個孩子的目的輕而易舉地達到了。其實本來也簡單，就是告狀。于是，在達到這樣的目的之后便理所當然地松懈下來。她親眼看著一只氣鼓鼓的皮球一點點泄掉了多余的氣。之后，她也將埋在自己心底里的氣暗暗地吐了出來。

聲音就是力量。當她開始說話的時候，聽見自己的聲音開始在樓道里回響。她能感覺到每個字在空中保留著停滯的狀態，那是飛翔的痕跡，怎么也不肯老老實實地落在地上。她暗自調整著說話的語氣以及語調，考慮盡量把話說得婉轉。她的聲音不大，她好像是第一次聽見自己的聲音，很清楚地站在面前，卻又好像是另外一個人的。其間，男孩兒幾次要插話，都被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她要讓自己的話更加連續，就像一根舞動著的線。她滔滔不絕地說，那些話好像都是原原本本地放在哪兒的，現成的，毫不費力地一下子就找著了。這個時候，正像她心里所希望的，沒有人出現。樓道里只飄蕩著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樓道果然是一個隱蔽的質地良好的音箱，盡職盡責地將其中包藏起來的情緒盡量地擴大。

她就站在他的對面。她一直站在那個孩子的對面，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就這樣被對面的孩子記住了。他是個孩子，這是明確的，而她呢。她好像對自己的身份還沒有清醒的認識，就像事實與意識之間存在著的距離，她的身份應該是在尚未意識到的時候便早已明明白白地擁有了。她不知道那個孩子的記憶里會不會從此有了她的形象，她不希望自己的行為給別人造成什么不好的影響。至于那樣的把戲，有點兒熟悉，因為她也鬧過。是那個時候，她也是個孩子。孩子的快樂總是能那么容易地建立。摻雜著惡意的快感，帶有一點點還說得過去的邪惡，但是有趣、令人興奮。現在她只是偶爾想想，必須糾正過來。現在，她把這件事說成是一個惡作劇。她不能笑，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還疼嗎？她很快站到了另一個立場。事情完全反過來了。是這兒嗎？她關切地握著伸過來的那雙胖乎乎的小手，輕輕地撫摸著那個地方，問他是不是還疼。

現存的優勢是肯定的了。她低著頭，把站直了的身體漸漸矮下來，她還考慮了關于聲音的種種細節。她的對面站著兩個孩子。她輕易地稱呼他們孩子，一道看不見的距離，讓她高高地站在了一邊。力量的懸殊是從什么時候被演變和延續下來的。她對著兩個孩子說話，不停地滔滔不絕地說。對面消失了。她只是自己，一個人，她覺得自己好像站在對面，盯著說話的她。自己對著自己說話。她是站在孩子的對面，站在一個下午的對面，什么時候站在了自己的對面的？樓道里的暗，含著一股說不清楚的曖昧。她轉身閉上了門，有些懷疑方才說過的話是不是她講的，她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兒假，但也說不清究竟是什么修飾了曾經的那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