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中國這樣一個農業人口仍然過半的國家來說,全球化可以帶來一個雙贏的局面。中國轉移了農業人口,而世界得到了更便宜的商品。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全球化在中國同時生產了它的副產品:我們生產了太多的廉價低技術產品,不僅在生產過程中破壞了環境,而且攪亂了全球的產業生態,有形成惡性循環的危險。
中國的全球化是否走偏了?
越來越多的中國農民進入了城市,中國的出口也迅速上升,結果是整個國家快速繁榮。一切看起來似乎都順理成章,反對的聲音被湮沒在黑暗里,成為一些小圈子的喁喁私語。
可人們懷疑的聲音越來越大。一個誰也回避不了的問題出現了:中國到底是在為什么、為誰全球化?是為城市人口嗎?數量眾多的城市居民現在感到的是物價的上漲、工作壓力的增大、無休無止的加班和越來越激烈的競爭。那么是為享受到城市文明的農民?進城民工更多地感受到的,是城市對他們的歧視、是無處安家的漂泊感、是下一代人不知把根扎在哪里的疑惑,還有超負荷的體力勞動。
幾乎每個普通中國人都在為他的“老板”拼命。老板們的壓力也并不小,企業里的老板們在煩心著自己的企業明天能不能生存,政府里的“老板”們關心著自己的政績能不能得到上級的認可,大學教授則在為自己的學術地位、排名而“奮斗”。
而所有這些付出,中國人在總體上得到了什么呢?我們僅僅是在為中國越來越大的外匯儲備而奮斗嗎?是在為一套我們僅在深夜才回來睡覺的大房子和一輛在大城市速度比自行車快不了多少的豪華車而奮斗嗎?或者我們還獲得了一些自豪感,因為中國已經可以出口世界上最多的襯衫和鞋子,終于可以換回來一些高價的瑞士手表、德國菜刀還有美國運算速度更快一些的電腦?須知我們付出的,是中國幾乎所有大城市的已經受到污染的空氣、大量再也不能飲用的水源。甚至在付出了這些代價之后我們辛苦制造出來的衣服和鞋子,在國外卻引來失業的抗議和焚燒的火焰!
是時候來反思了。中國到底為什么而全球化?
重要的前提
已經有經濟學家提出:現在流行的全球化概念,對中國來說有一個極不公平又非常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在全球化要求的經濟要素流動中,有一個要素是不能流動的,那就是人口。中國在全球范圍內的比較優勢是勞動力資源豐富,換句話說,就是我們的工資低。所謂的“中國因素”就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同時,對教育重視的傳統使西方現代文明一經普及,立即就被中國人所學習和熱愛。因此中國現在擁有了最大數量經過現代教育的勞動人口。但人口是不能任意流動的,西方國家擁有選擇權,把簽證發給他們需要的人,輕而易舉就完成了教育資源與財富積累的跨國轉移。
不僅如此,經濟學上的要素流動還包括西方的資本可以自由地流動到中國,這些資本可以自由地選擇在中國這個大市場中已經占有優勢地位的企業進行并購。在資本的面前,決策者幾乎很少能有不屈服的。在中國著名公司的名單里,我們已經可以列出一大批被跨國公司資本所擄去的名單。就算是不愿意屈服的如飲料企業娃哈哈創始人宗慶后者,跨國公司達能都可拿出中國的法律使他處于兩難境地。資本的威力,由此可見一斑。
世界是平的嗎?是平的。但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的是,對于中國而言,世界變平的前提是中國大部分人將生活在終日的奔波、無盡的勞作和污染的環境之中。而我們的辛苦勞作的成果,有相當部分隨著西方高昂的能源原材料價格、跨國公司在中國的投資和中國富人遷移到國外去而流逝。
“低價”的困境
對于中國這樣一個現在農業人口還占到一半以上的民族國家來說,全球化是一個雙贏的局面。中國轉移了農業人口,而世界得到了更為便宜的商品。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全球化在中國形成這樣一個副產品:我們生產了太多的廉價低技術產品,不僅在生產過程中破壞了自己的城鄉環境,而且破壞了全球的產業生態,形成一個惡性循環。
也許鋼鐵行業的例子是最容易看清中國現在面臨的僵局了。
在30年的改革開放中,中國累積起大批鋼鐵企業,建立了全球數一數二的產能。但是這些令人自豪的產能數字給中國帶來的,并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財富。相反,它們給中國帶來的,是全球三大鐵礦石公司對鋼鐵原材料的集體漲價。而當這些企業買進了高價的原料后,它們生產出的產品卻因為是初級產品而面臨國內外同行的競爭而連提一句漲價的勇氣都沒有。無論是民營的還是國有的鋼鐵企業,都只能寄希望于自身壓縮成本和技術進步來消化成本的上升。但技術進步又談何容易,最簡單的,無非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企業成本降低。中國企業壓縮成本的努力,有觀察者已經談到,甚至連企業的門面——接待室里的空調,都必須由相當一級的主管來決定是否開啟。
這是一個難以解開的僵局,似乎沒有人掌握著解開這道難題的答案。在經濟全球化的過程中,規則早已由發達國家制定完畢:技術應由專利決定,中國作為后進國家是一個付出代價者;利潤由資本構成決定,中國因為金融體制上的落后還要繼續付出代價;甚至像娃哈哈與達能這樣的爭議,結果也早已注定,現代法律體系已經成形,中國法律也基本將沿著差不多的道路前行。
全球化過程中,中國分散的企業在面對壟斷的西方上游原料企業和下游零售企業(如沃爾瑪)時,完全處于被動接受的地位。這樣的情形,在中國的土壤上一發酵,人們發現低價、更低的價格成為中國企業追求的唯一目標,逃稅、使用童工、逃避環保費用、延長勞動時間、故意采用家庭作坊而不是大工廠化生產、故意使用人力而不是機械化生產,種種聞所未聞的手段在中國企業里都紛紛出現了。
片面地追求低價前提下的盈利使中國正在擴大的教育規模成為一種多余,也使追求技術進步在中國成為一種不經濟的企業行為,因為有巨大的勞動力后備軍和農村家庭急于通過工業化致富。在這樣的前提下,除了福祉的增進,全球化也給中國現代化帶來一個陷阱。
但是中國畢竟已經掌握了相當一批產品在全球最低成本的制造能力。不管是鞋子、襯衫還是鋼鐵,世界對中國產品已經形成了依賴。對于中國來說,是如何利用這種依賴,為中國爭取更多的利益,也為本行業爭取可持續發展的可能性。
尋找提升的機會
是時候來反思這樣的全球化了。作為一個國家,中國為什么在全球化中顯得如此弱勢?中國需要怎樣的全球化?
在經濟全球化的框架里,企業是主權所有者。政府對商業行為的干涉必須在商業規則許可的范圍內,必須遵守商業的規則,否則被視為“保護”。因此中國社會傳統的政府力量,在這個領域同樣無法起到應有的作用。而在計劃經濟體制下生長起來的中國行業協會,已經徹底地成為中國政府的附屬物,無法起到行業協會應有的作用。
不僅如此,政府行業協會的存在,還妨礙了真正意義上的行業協會的生長。從根本上來說,沒有一個西方國家敢于說它不需要中國的低價襯衫和鞋子。但是現在的“中國低價”無疑是低過了頭,它透支了中國的環境、土地和人力,僅僅使中國企業的老板獲得了利潤,卻失去了中國通過全球化提升的機會。
全球化是大勢。但不同的體制里,全球化會結出不同的果實。雖然在全球化的過程中,政府必須遵循現代商業的邏輯,但這并不能成為政府在全球化中無為的托辭,如何通過全球化的進程學習發達國家的經驗,改革并完善相應的制度,為保障人民的福祉和國家利益承擔責任,卻也是政府應盡的義務。
全球化本意在自由流動,卻無處不在滋生新的隱形籬笆。一個相對封閉的體制里,一旦洞門大開,更自然地會形成政治游說能力畸形的強弱差別。中國企業的聯合定價權,不是義和團式的“扶清滅洋”,而是在談判圓桌上為中國謀得一席位置而已。經濟越自由,規則越重要。
30年的改革已經在過大關這個詞面前走了好幾年了。但沒有人敢說中國的改革已經過了大關。中國的改革,只有在中國制造能為這個國家帶來真正的利益,而不只是接連攀升外匯儲備時,才拿到了過關的鑰匙。
愿中國僵局早日成為中國勝局。
(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