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反向思維是波普科學知識論最大的特色,其否證主義、知識的不確定性、向真理逼近等思想都體現了這個特點。波普在政治學上也提出了一些頗具反向思維特色的觀點,比如政治是科學,政治的使命是減少苦難而不是去實現遙遠的理想和抽象的善,民主關心的是“統治者如何被統治”等等。波普科學知識論和政治學的關系可稱為“反向思維中的相互統一”。
關鍵詞:波普;反向思維;可錯論;限權民主;漸進社會工程
中圖分類號:B5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8-0014-04
一、引言
波普(1902-1994)的否證主義(證偽主義)被許多人公認為科學哲學史上革命性的貢獻。諾貝爾醫學獎獲得者Peter Medawar贊譽波普“是迄今為止無與倫比的最偉大的科學哲學家”。實際上,波普涉獵非常寬泛,舉凡政治哲學、社會哲學和歷史哲學等,波普亦廣有建樹。英國著名學者麥基說:“沒有一個用英語寫作的哲學家,在他工作的范圍和質量方面,能與卡爾·波普爾相匹比……政治、科學、藝術,事實上,人類思想的寬廣領域很少沒有受到波普的工作照耀的。”有人因此稱波普為20世紀“最具獨創性”而又“最為多才多藝的思想家”。
波普思想博雜卻又自成一體,他所涉足的各個領域之間,有著緊密的邏輯聯系,能夠圍繞著其最核心的內容——科學知識論形成嚴密的思想體系。其頗具特色的政治學亦不例外。
二、反潮流:否證主義、可錯論和“向真理逼近”
1919年夏,一些赤手空拳的青年社會主義者和工人,為幫助被拘禁的共產黨人越獄,在維也納舉行游行示威,其中多人因此被槍殺。這個血淋淋的悲劇事實,極大地震驚了波普,在他看來,這毫無疑問是倫理實踐上的重大錯誤。波普由此開始反思和懷疑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他很快確信,流行的馬克思主義不僅在實踐上有錯誤,在理論上也是非科學的,根本原因在于它教條化地對待馬克思主義,它“具有教條主義的性質,帶著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理智傲慢”。
同年稍后,波普還發現,當時流行的、被公認是科學的阿德勒個人心理學、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和教條化馬克思主義有明顯的共同特征,即其信奉者習慣于并總能輕易找到肯定性證據來證實自己,但拒絕和回避證偽,結果,“無論在什么情況之下,他們總是正確的”。波普認識到,流行的、潮流性的、大多數人習以為常的東西,不一定就是科學,而科學往往存在于潮流的反面,它需要采取批判的態度進行反向思維。他后來明確說:“在探索真理時,從批判我們所鐘愛的信念開始,這可能是我們的最佳方案。”“我不想隱瞞這個事實,即:我只能極端反感地看待所有時下流行的自命充滿智慧的著作。我完全確信,……公認的方法必定無休止地增加蠢行和錯誤”。康德此言,被波普奉為座右銘。波普得出結論:科學的態度就是批判的態度,它并不要求實證,即通過決定性實驗決不能確立一個理論為真,但是它卻要求用實驗能去反駁一個被驗證了的理論。這就是著名的證偽主義、可錯論思想的雛形。在以后的幾年里,經過進一步研究和思考,尤其是經過對康德“哥白尼革命”的“再革命”,即“把康德自在之物不可知論解釋為符合我們的理論總是帶有假說性質”,波普創建了以反向思維為根本特征的科學知識論:
其一,關于科學與非科學的界劃。波普指出:“一種不能用任何想象得到的事件反駁掉的理論是不科學的。”這表明一種理論是否科學首先就在于它是否具有可否證性(可證偽性),而不在于它是否可以證實、已經證實。證實并不能作為科學知識的標準,因為“差不多任何理論我們都很容易為它找到確證——如果我們尋找確證的話”。這樣,“不可反駁性不是(如人們時常設想的)一個理論的長處,而是它的短處。”所以,“對一種理論的任何真正檢驗,都是企圖否證它或駁倒它。” “可檢驗性就是可證偽性”。證實不是對一種理論的嚴格檢驗。
其二,關于真理與科學理論。波普認為,“我們追求真理,但不知什么時候才找得到;我們并沒有真理的標準”,因為根本“不存在終極的知識源泉”,而且也不存在證明真理已被發現的科學方法。對于絕對真理和客觀真理,“我們決不可能達到它,即使達到了我們也不知道它是真的”。科學理論不可能是絕對真理,“科學理論,如果未被否證,永遠是假說和猜想”。一種理論一旦被否證,它就是錯誤的理論,如果通過了否證檢驗,它仍然是有可能錯的假說和猜想。除了沒有增加任何新內容的重言式命題和與經驗無涉的純數學推理,不存在確定必然、沒有反例、不可能被否證的絕對真理。科學實際上是追求非確定性知識的冒險。
其三,向真理逼近和消除錯誤。雖然不能達到確定無疑的真理,但我們不能因此陷入認識論的悲觀主義和非理性主義;雖然我們沒有明確的真理標準,但卻可以明確地知道什么是謬誤,“清晰性和明確性不是真理的標準,但隱晦和含混之類的東西卻可能象征錯誤。同樣,連貫性不能確立真理,但是不連貫性和不一致性卻能確立謬誤。”因此,雖然我們不可能正面地直接地通達真理,但卻可以從反面通過不斷地消除錯誤而逼近真理,錯誤消除得越多,真理的可能性就越大。一種理論較另一種更為科學,就在于它擁有更高的逼真度。由此,科學的方法就是反面的證偽、試錯法,即猜想和反駁、試探和除錯的方法。“這種方法就是大膽地提出理論,竭盡我們所能表明它們的錯誤;如果我們的批判努力失敗了,那就試探地加以接受。”這也意味著,真正的科學既不是從經驗觀察開始,也不是從所謂的“理智直觀”(或理智直覺)開始,而是從問題開始。
其四,關于知識的增長。知識的增長不像通常所認為的那樣是一點一滴地逐漸積累起來的結果,而是不同理論之間在證偽的基礎上相互競爭、優勝劣汰的結果,它是進化論意義上的增長。“科學知識增長并不是指觀察的積累,而是指不斷推翻一種科學理論、由另一種更好的或者更合乎要求的理論取而代之。”科學知識的增長不只是量變,更是質變或突變。
其五,關于規律。波普不否認傳統認識論所主張的客觀的、不可更改因而超越了人類控制之外的規律的存在,如萬有引力定律。但波普提醒我們,規律并不像通常認為的那樣意味著某種情況的必然發生,恰恰相反,“它斷定某事不可能發生”,因為世界是無限開放和無限可能的,決定論是根本錯誤的,從肯定方面理解的只能是趨勢而不是規律。如能量守恒定律并不是要正面斷定什么必然發生,而是要告訴我們不可能建造一臺永動機。這種正確的理解方式叫“自然規律的技術性解釋”,它告訴我們不要妄想去做自然規律已經斷定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因此,理論意義上的自然規律仍然是一種假說,而不是具有絕對確定性的絕對真理,只不過相較于一般的科學理論,“它們的試驗性質在經受了大量嚴格檢驗之后可能不明顯”,很難被證偽。
三、政治學新解:減少苦難、選擇較小的惡、限制權力與和平改良
“波普的政治哲學無疑是建立在他對科學研究工作、對知識的成長和一般理性思維的必要條件的分析上。”“波普的政治哲學和他的認識論有著密切的關系”。在波普看來,政治學“是按照我們的愿望和目的來創造和改變各種社會建構所必須的事實知識”。依他之見,可以把科學劃分為針對某些問題提出一般性假說的理論科學和根據一般理論進行具體操作的應用性或技術性科學。兩者關系密切,很多理論科學始于技術實踐中所遇到的一些問題,而技術科學則以理論科學得出的一般性規則為前提。這在社會科學中表現得尤其明顯。為此波普一方面說理論社會科學的任務就是引導我們去提出具有普遍性的“指明我們不能做什么的實用技術規則”,另一方面又說任何技術的最典型任務之一就是首先要掌握關于什么是不能實現的一般理論。
明確斷定什么事情不能實現的一般理論,就是自然規律命題,因為自然規律“都可以表述為斷定某事不可能發生”。波普強調,“存在著關于社會生活的重要的自然規律”,可以稱它們為“社會學規律”或“社會中的自然規律”。社會制度的構建和運作“需要某種關于社會的規律性知識,這些規律性硬性地設定了運用制度所做事情能夠達到的限度”。發現社會領域中的“自然規律”,是理論社會科學的重要使命。波普把應用性社會科學稱作是社會技術學、“社會工程學”。他特別強調,政治學更為關心的是社會工程學和“把目的置于技術領域之外”的政治技術知識。萊斯諾夫為此說波普的政治學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技術理性色彩。
那么,存在著哪些跟政治學有關的重要的“自然規律”呢?波普著重強調了以下幾點:
第一,我們不可能同時實現自由、平等和安全。這主要基于這個事實:“在社會中始終存在著不可解決的價值沖突:有許多道德問題因為道德原則沖突而不可解決。”正如不可能發現絕對完美的真理一樣,我們不但不能完全解決現實的價值沖突,而且也不可能設計或幫助實現一個無限美好、終極性的未來社會。為此,在政治上,“不要試圖通過設計和努力實現一個遙遠的盡善盡美的理想社會……。無論你深感多么受惠于這種社會的動人遠景,不要以為你有責任去努力實現它,不要認為使別人憧憬它的美妙是你的使命。”但另一方面,作為有理智的人類,我們雖不能徹底解決但肯定應該減少沖突而非放任不理,這正如雖明知不可能發現最終的真理,仍然不會放棄發現更好的科學理論一樣。如何做到呢?波普說,“自由比平等更重要”,“試圖實現平等就會使自由受到危險;如果喪失了自由,那么在不自由者當中甚至不可能有平等”;而且,“只有自由才能確保安全”。在波普看來,自由具有最優先的價值地位(他為此自稱是自由主義者)。不過,促進自由并不必然帶來平等、博愛,相反卻不可避免地損害平等、博愛。每一種價值訴求都是正當的,它們的沖突不可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合理的做法究竟怎樣?就像不能正面直接地、通過不斷證實逼近真理一樣,我們不應該去努力地從正面去實現某種不可能實現的抽象的善,而應該努力地從反面消除現實中具體的惡,來改進我們的社會。必須注意“此時此地就同一個個最急迫的、實在的社會罪惡做斗爭,而不是為了一個遙遠的、也許永遠不能實現的最高的善去作一代代的犧牲”。“不要謀求通過政治手段來建立幸福。要把目標放在消除具體的苦難上。”自由之所以具有優先的價值地位,并非因為它是最高的善、它能帶來最大的幸福的結果,而是我們理智權衡的結果,它最有利于防止和排除邪惡與暴力。波普由此得出了合理政治的兩大原則和自由主義的兩個基本公式。關于前者,其一是“我們不可能在地上建立天堂”,我們只能采取現實主義的而非烏托邦主義的態度;其二是“一切政治在于選擇較小的惡”。關于后者,其一是“盡可能減少不幸”;其二是“盡可能增加個體按其希望的方式生活的自由”。
第二,不可能給一個人以控制他人的權力而又不誘使他去濫用權力。這就是著名的阿克頓權力腐敗規律。波普崇尚自由,但不贊同絕對自由,指出:“只要自由不受限制,它就會擊潰自身。不受限制的自由意味著,一位強者可以自由地威脅一位弱者,并剝奪他的自由。”這就是“自由的悖論”。由此,國家應該“對自由作一定程度的限制,以便每個人的自由都受到法律的保護”。此即“保護主義”的國家觀,“它在本質上是一種自由主義的理論”,“自由主義與國家干預互不排斥。與之相反,除非得到國家的保證,任何形式的自由都是不可能的。”但波普同時鄭重地警醒人們,“干預主義是十分危險的”,“國家權力從來就是一種危險,卻又是必要的惡”。權力總是要試圖越出自己的界限,從而損害自由,我們必須時刻牢記阿克頓腐敗律:“國家是一種必要的惡:如無必要,它的權力不應增加。可以把這原則稱為‘自由主義剃刀’。”
如何限制權力呢?這正是民主的任務。波普認為,傳統政治關注的是起源于柏拉圖的命題:“誰應當成為統治者”。人們由此把民主的本質視為“人民當家作主”、“大多數人的統治”。此謂“實質意義上的民主”。但在波普看來,歷史已經表明,“大多數人的統治”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的。波普強烈建議轉變思維方式,應將誰應當統治換成一個截然不同的問題:是否存在一種政府形式,能夠允許我們擺脫邪惡的或者僅僅是無能的或有害的政府?討論的不應是“誰來統治”,而是政府如何統治即統治者如何被統治的問題。民主的實質是對國家權力進行限制和對統治者進行批判監督,民主只能是“形式的民主”而不是實質的民主,是監督的民主而不是參與的民主。民主本身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民主制度僅僅是一種框架,它的使命不是“趨利”而是“避害”,不是增加福利而是減少災禍。民主不是最好的、最完美的制度,而是我們所知道的弊病最少的制度。這正如科學不是去尋找最終的真理,而是不斷地去排除錯誤,兩者是一樣的道理。
第三,你不能進行革命而又不引起反抗。這意味著革命與和平不可能同時實現,革命總是和暴力相伴隨。波普確信,自由、平等、博愛這些人道目標“不可能靠革命的方法來實現”,社會工程只能是改良主義、和平主義的。革命一般和一個完美的、宏大的社會藍圖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但后者得不到科學知識論的支持,只能是一種烏托邦。其結果,“革命方法只能使事情變得更糟糕——它們將增加不必要的苦難;它們將導致越來越嚴重的暴力;它們必定毀掉自由。”波普在政治上反對暴力,與他的科學知識論同樣是有關聯的。在他看來,自由和平等的思想競爭,是科學進步最重要的條件,相反,專制和暴力則會嚴重妨礙科學進步。既然不能使用革命的方法,政治社會工程只能是“漸進社會工程”或“零星社會工程”。實際上,在波普看來,所有試圖減少社會苦難的社會工程都應該是“漸進社會工程”。因為,“社會生活如此復雜,以致很少有人或者根本無人能夠在總體的規模上評價某項社會工程的藍圖;評判它是否可行;它是否會帶來真正的改善;它可能引起何種苦難;以及什么是保證其實現的手段。”“我們應當預料到,由于缺乏經驗,我們會犯很多錯誤,只有通過一種持久而勤勉的小幅度調整過程才可能消除這些錯誤”。
四、小結
可以看出,波普之所以勇于反向思維,在于他對以下幾點堅信不疑:其一,人雖然具有理智和主體能動性,但“事實上我們的知識只能是有限的,而我們的無知必定是無限的”。我們犯錯誤是正常的。其二,“一切知識都是人的知識”,因而任何知識“同我們的錯誤、偏見、夢想和希望混在一起”。獲取正確無誤的真理只能是夢想。其三,世界是無限復雜的,因而也存在著無限的可能性,我們不可能獲得確定必然的經驗事實知識。不可否認,波普的科學知識論之所以能夠提出一些產生很大影響的真知灼見,他獨特的反向思維方式功不可沒。具體而言,波普的反向思維和科學知識論提出了一些非常有價值的觀點需要我們認真對待,比如知識的否證問題,如何正確理解民主問題,等等。總體上看,波普的反向思維,有助于我們開闊思維視野,創新思維方式,堅執科學批判精神(因為它本身就是貫徹科學批判精神的產物),它具有很強的啟發性。不過,波普獨特的反向思維和中庸的立場,使他的論述難免存在一些或者是難以自圓其說的矛盾,或者是無力的論斷。比如,多林指出:“波普的方法和思路本質上不可以為他所希冀的限制國家作用提供明晰的尺度。”更為明顯和重要的是,由于他對辯證法采取敵視的態度,片面強調了反向思維的重要性,輕視正面思維的意義與價值,所以,正像他在科學方法論上無法正確處理歸納和演繹、證實和證偽之間的辯證關系一樣,他同樣無法正確處理具有重大政治意義的諸如個人和社會、形式民主與實質民主、改良和革命、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等之間的辯證關系問題。波普對馬克思主義科學性的錯誤攻擊,同樣與他對辯證法的偏見有很大關系。
責任編輯 劉龍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