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幾年看過李輝寫老文人的集子:《往事蒼老》《滄桑看云》等等。他《凝望雪峰》,他看見《秋白茫茫》,他說郭沫若是《太陽下的蠟燭》,他說巴金是《云與火的景象》。他按照時局所允許的最大限度捋清了“胡風反革命集團”的真相,他追記了丁玲、蕭乾、沈從文們不為人知的心跡。他在老文人間穿梭自如,其效率遠遠超過同樣成就不凡的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的作者)。他成了他們的代言人,每當又一個文壇老人隕落時,媒體總要千方百計地找到他的電話,尋覓資訊或者請求評價。
《封面中國》,又見李輝。該書的內容是借美國《時代》周刊的封面人物報道,梳理1923年到1946年的中國歷史。涉及的主要是中國的大人物們,也包括幾位跟中國時局緊密相關的外國人。他們是吳佩孚、蔣介石、宋美齡、馮玉祥、閻錫山、幣原、溥儀、汪精衛、陳誠、史迪威、宋子文、馬歇爾等。期間,毛澤東未曾登臨《時代》,但他曾在1937年1月出現在與《時代》同屬一家傳媒集團的《生活》周刊上,配發的正是斯諾拍攝的那張著名的八角帽照片。本書最后一張《時代》封面是1949年3月的封面人物毛澤東。這其實已經超出了本書的時代范疇,其作用類似于表現尖銳現實問題的國產片最后亮出一條光明的尾巴。
《時代》周刊的創始人盧斯出生在中國山東登州,其父母是浪跡東方的傳教士。盧斯在中國長到了14歲,期間發生了義和團運動和辛亥革命。盧斯對中國懷有深厚的感情,《時代》周刊也一直把中國作為重要的報道對象。盧斯始終是蔣介石的堅定支持者,這不僅表現為輿論的支持(正面鼓吹之外,甚至故意隱瞞不利于老蔣的負面新聞),也包括在美國政壇的不遺余力的穿針引線,比如邀請蔣夫人訪美,四處游說美國出兵。所以,《時代》描繪的中國必然不同于我們在“正史”中所見的中國。幸虧李輝精通文字的裝潢、調和,把一些振聾發聵的猛料,不著痕跡地涂抹在光亮鮮紅的外墻上,這本書才能公開面見讀者。
比如說,“9·18事變”發生后,東北軍幾乎是不發一槍一彈就撤進了關內。張學良背上了“不抵抗將軍”的諢號,在其后的數年里精神抑郁,憂憤難言。為什么坐擁數十萬大軍的張學良沒有還擊?多年以來一個眾所周知的說法是,蔣向張下達了“不抵抗”的死命令,張乃聽命而行。可是《封面中國》沒有采行這樣的說法,而是冷靜地進行了分析:一、說張執行蔣的不抵抗主義,不符合當時張和蔣的實際關系。當時張手中的軍事實力比蔣差不了多少,甚至在空軍方面還過之,雖然在中原大戰中通電易幟,服從于蔣,使中國名義上實現統一,但兩者的關系更像是臨時結盟,而非令行禁止的上下級關系。在抵抗與否的重大命題上,張如果有心抵抗,豈是蔣所能動搖的;二、張在1990年接受NHK電視臺采訪時說,“我不能把‘9·18事變’中不抵抗的責任推卸給國民政府,是我自己不想擴大事件,采取了不抵抗政策。”三、1929年,年輕的張學良在愛國主義激情的驅使下,曾想從蘇聯手中收回中東鐵路的控制權,軍事上遭到了慘敗。這段舊事打擊了張的勇氣,以致于在1931年遭遇日軍攻擊時,他懦弱地選擇了退避。這幾條理由,既有當事人的夫子自道,又有有力史料的勾沉,還有合乎邏輯的推理,結論當是確鑿的。李輝沒有大轟大嗡,只把結論默默地擺在那里,有心的讀者自能感覺到其黃鐘大呂般的分量。
用《時代》的目光重新審視那段歷史固然巧妙,但美國人提供的信息價值有限。他們的文章里處處謬誤和隔膜,讓人很容易失去閱讀的信心,全靠李輝這個巧手裁縫修修補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