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頭兒喬伊個子不高,應該說比較矮,一米七不到,渾身疙瘩肉。他看上去六十來歲,上唇留一簇灰白胡子,一說話胡子就翹起來,像很激動的樣子。喬伊的確愛激動,用中國話說屬性情中人。鄰居的孩子不好好上學,扎堆兒在馬路上喝酒,一般人都躲著他們,可喬伊翹著胡子沖上去大喊:滾一邊去,放著學不好好上,你個小兔仔子,滾,滾遠點兒!這幫半大小子也怪,要是別人這么罵,比如我,他們非用酒瓶把我瓢兒開了不可。可見了喬伊就跑,哆哆嗦嗦一溜煙兒沒影了,留下幾只喝完或沒喝完的酒瓶在馬路丫子上,像逃兵的丟盔卸甲。據說喬伊有一絕,他能像蛇吐信似地一把掐住對方的蛋子兒,讓你魂飛魄散。
我住的地方叫本森賀斯特,位于紐約布魯克林南部的水邊兒上。喬伊的家在我隔壁,中間有一排冬青樹隔墻,樹不高剪得有棱有角。喬伊愛剪樹,跟他愛理發一樣。剛搬來那天,我從車上卸行李。窮學生,一輛車上裝著全部家當。抬到一半正滿頭大汗,就聽一串狗叫,汪汪,接著幾句喊聲向我擲來:嘿,你,說你呢。我抬頭,見喬伊和一只白狗站在門口兒的臺階上,喬伊向我招手,狗在搖尾巴。雖然他個兒不高,但站在高臺階兒上仍顯出偉岸狀,一副居高臨下的架勢。我禮節式地對他們揮手說,嗨!美國人的嗨是你好的意思。
“嗨,新來的,你叫什么?”喬伊問。
“我是陳九。你呢?”
“我叫喬伊,她叫咪咪。”他指著那只白狗。
“喬伊你好。嗨,咪咪。你們多關照啊。”
“沒問題,你是個好人,一看就知道。”
別管他這話當不當真,被人稱贊總是愜意。我講給房東聽,那個叫喬伊的老頭兒跟我打招呼,說我是好人。房東是香港來的移民,在曼哈頓一家很有名的中餐館做大廚。他調酒調得一級棒,我剛來他就調了杯雞尾酒給我喝,用茅臺酒,橙汁兒,冰塊兒,還有其它什么鬧不清。喝第一口禁不住喝第二口,喝第二口就要喝第三口,三口兩口喝完了,“還有嗎?”我問。他吃驚地瞪大眼睛:“你你,不能這樣喝的,里面都是烈酒啊。”他話音剛落,我突然覺得渾身發軟,一屁股坐下去起不來。他把我扶進房。這一大杯酒快半斤了,你你你。我耳邊只有他的你你你像彩云一樣繚繞,身體似在飛翔,躺在床上還在飛,床是我阿拉伯魔毯。
聽我說喬伊,房東的表情嚴肅起來,他左顧右盼用氣聲對我說:這個意大利老頭兒你要當心,他家是黑手黨。聽說過紐約的黑手黨大王高帝嗎?喬伊兒子就是高帝手下一員大將。他這么一說,我與其吃驚不如說好奇起來。黑手黨怎么會像他這么矮,黑領結黑西裝呢,呢子大氅雪茄煙呢,要什么沒什么,凈瞎吹。我腦海里浮出電影《教父》的音樂和畫面,米拉都西拉都拉西拉發拉米,米拉都西拉都拉西拉發米瑞,“麥克,是你干的嗎?”凱蒂揪住自己當黑手黨的丈夫含淚問道。麥克的目光凝視窗外,緩緩抬起手,把凱蒂的手重重推開,算是回答。哇,酷,那叫一個酷,這才是黑手黨懂嗎?喬伊要是黑手黨我還不早成西西里教父了。
以后再見喬伊總會多注視一番,可看來看去還是不太像。黑手黨應該抓大事,喬伊偏喜歡揪住小事不放。鄰居有個瑪麗女士,她倒的垃圾總讓喬伊抓住。紐約倒垃圾是一周兩次,把分好類的垃圾袋放在自家門口,等垃圾車來收。這天一大早就聽喬伊在馬路上喊:瑪麗女士,瑪麗女士,你又把塑料瓶和生活垃圾混放了,不是告訴你要分開嗎?這是法律。說著他從瑪麗女士的垃圾袋里把塑料瓶一個個揀出來,放到另一只垃圾袋里。風韻猶存的瑪麗女士穿一件漂亮的蕾絲睡衣,秀發凌亂地跑出來,接過喬伊手中的活兒嘟嘟囔囔繼續干。我說你這個老頭子,翻我家垃圾干什么,垃圾是我家隱私懂不懂?喬伊一聽火不打一處來,他袖子一擼,胡子立刻翹起來。別說,這個動作和表情有點兒黑手黨的味道。喬伊說,你的隱私干脆放你家床頭去,別往外倒。倒就得按規矩來,都不守規矩還要規矩干屁。
二
青春難免荒唐,缺少荒唐的青春就像缺少陰謀的愛情一樣索然無味。盡管異國漂泊,動蕩生涯不僅不會令人乖巧,反倒使欲望更加無忌。在孤獨的環境里,孤獨其實是一種隱藏,大隱隱于市,沒人注意你,老子想怎么活怎么活。自由嘛,孤獨就是自由,最自由的人最孤獨。那時我畢業后找到了工作,兜兒里開始有幾枚小錢,漸漸又認識了些跟我同病相憐的同胞,大家下了班常湊在一處飲酒作樂。我們中有詩人、畫家、電影導演,還有作曲家,這幫男女湊到一塊兒你想想,個個兒都屬性情中人,清一色地懷才不遇,離開昔日的光環,闖入自我放逐什么都不是的移民生涯,早就悶壞了,一見面就山火般地燒成一片,喝呀鬧呀,胡說八道呀,跳藏族舞蹈喊巴扎黑,黑夜對于我們真是太短了,太短了。
那天深夜又喝得爛醉,停好車搖搖晃晃往家走。邊走邊吐,像喬伊的白狗咪咪拉屎,走一步拉一下。我踉踉蹌蹌扶著樹前行,突然一雙手臂從身后摟住我。那雙手很有力,給人一種不可抗拒的堅硬感。喬伊,是喬伊。我一笑,醉眼朦朧地說,哈,喬伊,這,這都多晚了,你站在這兒做甚?人家說你是黑手黨,我看你是黑夜黨還差不多。說著說著又要吐,喬伊連忙提著我脖領子把我引到路邊,讓我吐在地溝里。吐完他一把將我按在路邊我的車上,九,你他媽睜眼看看,這是你第幾次不鎖車不搖上車窗了?每天晚上都是老子幫你搖車窗,不能再這樣了!又喝高了吧,軟蛋,沒本事就別喝這么多。等等,這是什么酒,聞著挺香。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了解女人是百問不如一摸。下流了點兒,但話糙理不糙。廢半天話,唾沫星子滿天飛,干脆攔腰抱住比什么都強。了解男人也同樣,肢體傳遞的信息量比語言濃縮更多,就像上網,撥號上網和寬帶上網根本無法同日而語。喬伊的堅硬手臂包含的內容,并不比電影《教父》差,那種感覺不光是物理上的,比如你撞到地鐵的欄桿上也會覺得堅硬,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地鐵的堅硬是簡單的,完了什么都沒有。可喬伊的堅硬讓你有震撼感,震撼關鍵是撼,撼字是提手邊加個感覺的感,直通心臟,連著想象力。喬伊的雙臂讓我想到陽光燦爛的西西里島和風情萬種的意大利女郎,想到曾經也許大概可能,夜空掠過的沉悶槍聲和冉冉倒下的軀體。這感覺并非全是恐懼,更充滿磁性的魅力吸引。其實不管黑手黨白手黨,一走近就沒那么可怕了,都五谷雜糧七情六欲,不過是一種職業分工,像有些人做電腦,有些人開餐館兒一樣。
既然喬伊提到酒,好辦,煙酒不分家嘛。那天我特意買了瓶茅臺酒給他送去,謝謝人家多次幫我看車。本來我還納悶兒,總記得好像沒搖車窗,可第二天一看都是搖好的。就有一次,我居然沒把車熄火就回家了。第二天早上喬伊用手指搖著我的車鑰匙,呼呼響,翹著胡子在車旁等我,搞得我面紅耳赤。酒后失態如果發生在政府肯定是壞事,估計美國國會當年通過攻打伊拉克的法案必是在一次大型酒會之后。但如果發生在其它場合,沒準兒是好事。很多男人就靠假醉,酒后吐真言,才把小姑娘騙到床上去的。“我跳,跳下去。娶不到你,我,我他媽不活了。”小姑娘沒見過這個,心一軟,從了。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和喬伊,在他面前失態,吐得像狗拉屎一樣,反倒覺得跟他親近了。不光我這么覺得,喬伊好像也這么覺得。男人醉酒跟女人脫光屬同一性質,醉過之后就算自家人,算哥們兒了。
我提著酒瓶上臺階兒,看喬伊半躺半坐在門前曬太陽。他閉著雙眼,身體軟軟的幾乎拉平。屁股下的小板凳兒讓我暈菜,跟中國北方鄉下的木板凳兒一模一樣,中間一塊板兒,腿兒是同樣的木板,呈直角連接。我小時候坐過這玩藝兒,把一串板凳兒排好,然后唱:“小板凳兒擺一排,我們的火車跑得快,火車司機把車開,咕嚕嚕嚕嚕,悶兒。”死活我鬧不懂這東西怎么會跑到他屁股底下,我的童年居然都跟黑手黨接軌了。我側頭望著板凳兒出神,喬伊突然開口說話:
“看什么,想打劫我?”
“瞧瞧,這是什么?”我舉起酒瓶。
“茅?你說過的茅?”他把臺字給省了。
“對,就是茅臺。”
喬伊從冰箱取出塊奶酪,像涼粉兒一樣切成條,再倒出番茄醬,我們爺兒倆就開喝。我喝酒很隨便,下鄉插隊時跟村長學的,守著一個醬缸,村兒里家家戶戶都有醬缸,用手指沾醬下酒。沒想到喬伊跟我一樣簡單,幾片奶酪就打發了。酒過三巡,喬伊一下激動起來,他翹著胡子說,九,你去和約翰說說,讓他別再把車停在我門前。這個位置是給我兒子留的,他回家看到誰把車位占了,非火大不可,到時候出事兒我可管不了。喬伊說的約翰是我樓上不久前搬來的鄰居,一位西語裔大漢。這件事我略知一二,喬伊不讓他停,可他說,那是公共車位,你又沒花錢買下,憑什么不讓我停。老子就停,怎么著!我幾番好勸,都效果不彰。
幾天后,約翰的車丟了,一輛簇新的克萊斯勒跑車,像路燈下的影子,天亮就消失了。他在街頭破口大罵,叫來警察立案。警察和站在臺階上的喬伊遠遠地打招呼,弄得約翰幾乎都插不上嘴。過了幾天,約翰賭氣又買了輛同樣的車,還停在喬伊門口兒。喬伊讓我傳話就在這個時刻。
三
從喬伊家出來,我心情有些復雜。按理說約翰沒什么錯,馬路絕非私人財產,誰趕上誰用,沒理由占為己有。問題是話不能這么說,喬伊是怕出事,他看來根本搞不定他那個混蛋兒子。別說喬伊,連警察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到鬧出人命官司,誰管你丟沒丟車。沒瞧見嗎,人家一到就先跟喬伊打招呼,理都不理約翰,這不明擺著嘛。喬伊也是為你好,別讓你撞個頭破血流。這鬼世道哪兒有那么多理好講,都講理豈不太乏味了。我把喬伊的話如實轉達給約翰,你是何苦,喬伊歲數大了,又為街坊們辦了不少事,給他個面子,別再把車停那兒了。可我深深懷疑約翰是否有神經偏執癥,他依舊是那副腔調,車轱轆話來回說,什么過氣的老梆子算個屁,什么少爺羔子欠修理,還有警察都是王八蛋,等等等等,氣得我沒法再跟他聊下去。透過窗欞,望著他的紅色跑車示威般停在喬伊家門前的馬路上,心里咚咚地滿懷僥幸。
第二天早上,約翰的跑車又丟了。沒想到這么快,這么干凈利落。據說是這樣,約翰一夜未合眼,鬧不清這是他第幾個夜晚。他拿根壘球棒坐在窗前,守著他的車,準備來個魚死網破。只去廁所撒了泡尿,回來車就沒了。他嚎叫著沖下樓,依稀見一輛修理廠的拖車消失在夜幕中,后面掛著他那輛紅色跑車,不時閃出與地面磨擦爆出的火花,像電線短路一樣燦爛。警察問,就這些?約翰點點頭。他的情緒不似以往高昂,話不多。警察問詢時,我看到喬伊和白狗咪咪站在門前的臺階上,目光統統偏向無目的的遠方,狗尾巴不搖。連狗都不往這邊看,絕了。
白狗咪咪與喬伊的高度一致性,提醒我重估這個意大利老頭與黑手黨的正式聯系,任何統一行動好像都該和黨的紀律性相關。再說按慣例,黑手黨成員基本是家族式的。喬伊兒子與黑手黨有染已十分明顯,說明喬伊過去很可能也是,只不過金盆洗手,下崗或退休后,火炬接力到下一代。這一點從約翰搬家那天的情況也仿佛得到佐證。約翰在第二輛車丟失后沒幾天就悻悻搬走了。我問他,怎么突然想起搬家?你也沒車怎么搬呢?直到臨別時約翰才告訴我,喬伊已為他聯系了一部搬家公司的卡車,免費幫他搬家。噢,是這樣。我一聲嘆息。紐約的搬家業、垃圾業,還有建筑業等,都是黑手黨涉足較多的傳統行業。怪不得。
幫約翰搬家的卡車是白色的,上面印著巨大的紅色英文字母,在前方紅綠燈處停頓了一下,剎車燈激情地冒光,一轉彎不見了,留下視覺上的一片空白,浸著夏日黃昏的躁動,像無形沖擊波,在我們這條不長的街道上緩緩釋放。我放下揮動的手臂,不知為什么,緊縮的心就是松弛不下來,陣陣作痛。心血管和胃一樣,同屬平滑肌,平滑肌痙攣的原因往往是條件反射,比如突然從高空墜落,或猛地被警察亮出逮捕證等等,都可造成痙攣。我的痙攣來自上面提到的沖擊波,看不見摸不著,空氣變成能量穿透全身,讓你如梗在喉打嗝兒放屁渾身不自在。
接下來幾天有些怪,街上好像單調很多,人們路上相遇,眼神似乎交融著某種疑問,是什么又說不清。當然,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也還是那個月亮,瑪麗女士依然風韻本色,早上倒垃圾時穿一件蕾絲睡衣,真空上陣,一對兒奶子慷慨激昂到處躥,仿佛在為昨夜的高潮雀躍。鬧老更的女人都這樣,越不行越臭顯唄。我自己呢,還是本性難遷,稀里糊涂地獨來獨往。說稀里糊涂不全對,稀里是稀里了一點兒,一喝醉走路就不利索,何況還狗拉屎似地吐一地,但絕不糊涂,正是我發現了這條街上的單調到底在何處。
那晚月亮亮成一團,我咣地關上車門往家走。這兩天氣得夠嗆,那個叫羽佳的詩人妹妹,嘴兒都親了,愣不讓上床,非讓我先戒酒,操,你說這喝酒關上床屁事!心中郁悶,沒繃住今天又喝高了,我踉踉蹌蹌走了幾步,覺得喬伊家一側的樹叢下有聲響,接著噌地一下,白狗咪咪連滾帶爬躥上臺階,逃得無影無蹤。這狗往常見了我跟孫子似的,點頭哈腰的,怎么今天扭頭就跑?我立即抬頭尋找喬伊的身影,高臺階上空蕩蕩,一片寂寞月光。我突然察覺,喬伊已幾天沒露面了。他這只狗精得幾乎會玩兒股票,組織紀律性極強,善于跟主人保持思想和行動上的高度一致,它若不肯露面,肯定是喬伊不想露面。街上為什么單調?少了喬伊能不單調嗎。我說剛才路過街角的時候,又看到幾個半大小子在喝酒,一臉不知天高地厚的德行。留神吧,別讓喬伊把你們的蛋子兒擠出來當泡兒踩,媽的。
半夜我被渴醒。一喝洋酒就口渴,每次都這樣。我這人只認二鍋頭,喝酒跟結婚一樣,不是什么人都能當媳婦兒娶的。我迷迷糊糊起來喝水撒尿,剛提上褲子,就聽激烈的爭吵正從喬伊家窗口傳出。天都快亮了,還他媽不睡!我沒在意,喬伊和他兒子經常絆嘴,喊幾聲就算了。我倒下欲睡,發現喊聲越發激動起來。
“沒錢,有錢也不給他,個臭小子。”喬伊兒子在怒吼。
“我一眼看出他是哪路人,沒必要惹他,聽我的。”喬伊回答。
“管他哪路人,再不行老子做了他!”
“你有兒有女了,不能老是做這個做那個。”
“不給,就不給!他什么東西。”
“那行,你不給我給,把我那份兒還給我。”
“爸,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這不像你呀。”
“人啊,都是越活越回去,你早晚會懂。”
第二天一早,我前腳剛跨出門,就聽瑪麗女士高昂的調門兒像七級大風一樣憑空刮起來。她憤怒地抱怨著,兩個奶子嚇得直打顫。她說她兒子昨天放學,被街角幾個喝酒的王八蛋小子打了,頭上一大塊青。還高喊著喬伊的名字撒潑大叫:你個老梆子,偷車的本事哪去了?滿街的小流氓遍地是保險套,你他媽管不管?老娘我今天又把塑料瓶和生活垃圾混放了,查呀,查呀,你要不查我天天混放,還要放到你家門口兒去,讓衛生警察罰死你個老梆子,氣氣氣死我了。
我戰戰兢兢往外挪,生怕第某次世界大戰由此爆發。我學白狗咪咪,故意不往那邊看,裝看不見也聽不見瑪麗女士性感的身影和噪音。我剛打開車門,一只有力的手扶在我肩頭。啊,是喬伊,我馬上意識到是喬伊,他的手有股穿透力,能滲到骨頭里,讓人聯想到很多與爭斗相關的圖像。怎么,經過兩天的沉默他又出山了?看來呼喚男人的只能是女人,兩個奶子一晃就出來了。瑪麗啊瑪麗,高人吶,咱這條街上除我之外個個兒都是高人。我連忙回頭和喬伊打招呼,說好久沒見了,你好嗎,我還有瓶茅臺給你留著呢。他嚴肅地看著我,沒接茅臺的喳兒,隨手從胸前衣兜里取出一個封好的信封交給我,說。
“九,幫個忙,把這個交給約翰。”
“這是什么?”我疑惑道。
“別問了,交給他就行。地址上面有。”
“好好,我交給他。”
我摸了摸信封,像一本兒紙,也可能是鈔票。
四
喬伊的回歸使街上恢復了以往的元氣。元氣之作用是扶正固本,中醫就這么解釋,清氣上升濁氣下降,五行平穩陰陽兩調,一派鶯歌燕舞的大好形勢。據說喬伊這次動了真格,蛇吐信,閃電式一擊,把喝酒的某個主要人物的蛋子兒一把掐住,眼瞅著原本高揚的那話兒變成行尸走肉,直到與喬伊簽下口頭協定:遠走高飛,絕不再橫行鄉里。聽瑪麗女士描述起這段兒最為精彩,說到關鍵處,她既有表情又有動作,“啪!”還啪地一聲把聲音突出,嚇你一跳,好像她也要來個蛇吐信。拜托,千萬別,手勁兒不夠再變成按摩,高揚的還不更高揚。不過我發現,只要遠遠能看到高臺階上的喬伊和白狗咪咪,瑪麗女士總喜歡蕾絲睡衣真空上陣。都一把年紀了,這女人夠他媽騷。人都一樣,越老越放得開。
沒敢耽擱,接下來我就按喬伊給的地址電話聯系約翰。我覺得喬伊的眼神兒凝結著某種深邃,說不清,讓人心里發緊輕松不起來。甭管怎么說,只要盡快把信封交到約翰手上,咣,就算公德圓滿。我打電話到約翰家。電話通了,對方那聲“哈嘍”分明就是約翰,這小子的西班牙式英語說起來像漱口,一聽就聽出來。我大喊:約翰,我是九啊,聽出來了嗎?有事兒找你,喬伊讓我給你件東西。哈嘍,哈嘍?他奶奶的。電話斷了。我馬上打回去,沒人接,再打還沒人接。白天打沒人接是上班,晚上打沒人接是泡妞兒,深更半夜呢?過了午夜打,我到家本來也晚,愣還是沒人接!不僅沒人接,連留言機都沒有,電話里嘟嘟嘟地響,全無絲毫人味兒。兩天打了無數次,我把一輩子的電話都打光了,就沒約翰的影子。
這天早上出門,我無可奈何地對正在遛狗的喬伊說,約翰的電話沒人接,其實接過一次,他沒說話就掛了。后來我打過不知多少次,再沒人接。你看怎么辦,要不要干脆我跑一趟,把東西塞到他家門下?喬伊沉默片刻,白狗咪咪斜起頭,像我一樣詢問著喬伊的目光,接著喬伊果決地翹起灰白胡子,問我。
“他沒說話?”
“沒說話,后來就聯系不上了。”
“謝謝你。東西還給我吧。”
“看,沒幫上忙。”說著我把信封遞過去。
“你幫了很多。這個雜種。”
幫忙是好話雜種是壞話,喬伊把好壞話連著說,盡管語法不甚講究,但我不會誤解,好話是我,壞話指約翰。喬伊說這話時,眼睛一亮,晃了我一下,像閃爍的汽車大燈。汽車大燈也叫高光燈,兩個用途,一是照亮兒,二是超車,夜晚超車的時候點一下,請前面的車讓路。一般都會讓,行行,你快你先走。也有不讓的,想超我,門兒也沒有,這就要鬧別扭了。我連忙讓開路,看喬伊和狗的背影一路走下去,白狗咪咪一會兒瞧一眼喬伊,一會兒瞧一眼,他們在前方紅綠燈處停了一下,轉眼不見了,留下視覺上的空白,像無形沖擊波,在我的心頭緩緩釋放。
這兩天的煩心事何止這些,那個詩人妹妹羽佳,有人發現她在曼哈頓五大道上著名的“四季餐廳”門前,一身黑色長裙,攙個老外往里走。就憑她掙的兩壺醋錢,能吃“四季餐廳”?一頓飯怎么不得四五百。再說她聽得懂英文嗎?開電話上車牌,吃罰單打官司,哪件不是我幫她辦的。上次非要我帶她去女人店“維多麗亞秘密”買內衣,因為她不識上面的英文看不懂尺寸。咱個大老爺們兒,也有臉有面兒的,最后還不是咬著后槽牙跟了進去。噢,我說怎么不跟我上床,好啊,居然傍上老外了。我抄起電話就找她,沒人接。媽的,約翰約翰找不著,連羽佳也丟了。這世界到底怎么了,人怎么都沒了,是不是全被外星人突然劫持了。
可想而知,那晚大醉。二鍋頭,就得是二鍋頭,滋陰壯陽嘴不臭,見了皇帝不低頭。我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睡不著也醒不了,吐得滿床滿地,渾身徹底散了架。夢幻中羽佳變作一只白鳥,在我頭頂盤旋,既不飛遠也不落下。過一會兒,白鳥的面孔又變成喬伊,從下往上看,灰白的翹胡子擋住了他的目光。突然一陣鞭炮聲傳來,又響又脆,霹靂啪啦此起彼伏,把白鳥嚇得不知去向。我想爬起來尋找,看誰這么討厭專撿這時候放炮,可頭沉得像鉛塊兒,根本動不了窩兒。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愛誰誰愛咋咋吧。
第二天早上出門,嚇一大跳。好幾輛警車堵在街頭,車頂上的警燈呼拉拉閃成一片,像大喊大叫,十幾個警察全副武裝占領了半條街。這是怎么了,第某次世界大戰真的爆發了?我還沒緩過勁兒,只見白狗咪咪萎萎縮縮蹲在我門前,試探地望著我。咪咪,喬伊呢?她一聽這話,噌地躥進我懷里,篩糠一樣抖個不停。壞了,喬伊準出事了!我剛要跨過樹叢,去看看喬伊,幾名個兒大膘肥的警察拔出手槍,喊王八蛋似地喊住我:站住,干什么的!嚇得我差點兒尿褲。喬伊家的高臺階上站滿警察,出出進進搬運著什么,氣氛詭異。那瑪麗女士呢,瑪麗呢?我四處尋找瑪麗的身影,只見她改不掉地蕾絲睡衣真空上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我撲來。她對我說,昨天深夜,約翰向喬伊兒子開槍,霹靂啪啦打了好幾下,可沒打中他兒子,倒把喬伊打死了。喬伊死了,我的喬伊死了。沒有喬伊我們怎么活啊。
五
后來我搬離了本森賀斯特。再后來,好多年后的一天,我在曼哈頓的馬路上與一位白發蒼蒼的女人擦肩而過。她大大的奶子,應該沒帶乳罩,在薄如蟬翼的蕾絲衣衫下搖頭輕嘆。走過去好一會兒,我還想,直到今天我依然會經常想,喬伊怎么死了?一直沒好意思說出口,我還想跟你學蛇吐信呢。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