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農耕為安身立命的文化,對四時節令的變化就會有心有靈犀、惺惺相惜的感覺,你說是“天人合一”還是“魚相忘于江湖”都罷。一年二十四個節令的描摹,把四時季節的輪回嬗變演繹得淋漓盡致。環顧世界其他民族,如這樣對自然變化心細如發的體驗發揮者鮮見。
春日有初
春之幻,夏之欲,秋之思,冬之夢。四個季節中,春天最短,人稱“春脖子”。按理說一年有四個等分,春卻被它的左右鄰居冬與夏各自瓜分了四分之一。初春似乎和冬天沒有任何區別,反而是更嚴厲了。冬天在這里露出了猙獰的臉孔施展它最后的淫威,春卻姍姍來遲,像是有意躲起來和人們捉迷藏,嘲笑瑟縮在棉襖里的人們。我們用春寒料峭來抱怨春的吝嗇,這樣文雅的嗔怪,就流露了人們對春懷有某種憐香惜玉的曖昧。幾場寒風吹過,眼前一亮,堂前桃紅柳綠?,F代人把這等到絕望時才降臨的驚喜叫做“咣當一聲,春天來了”。接著便是花自飄零水自流,春意闌珊花褪殘紅。幾場風雨把春天領來又把它淹死。暮春確像一個空巢的少婦,恨不能被泛濫的夏天裹挾而去。
究竟是春天制造了想象,還是想象創造了春天?為什么在短暫的時間里會生產比任何一個季節都更多的詩歌?我手邊有一本《歷代四季風景詩三百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年3月第1版),所選四季詩的情況是:春一百六十三首,秋九十七首,夏三十九首,冬十首。凡三百零九篇,春的篇幅占去了一半多,比整個夏、秋、冬三個季節創作的總和還要多。
春天,這個色情詭秘的教父。人們既然無計挽留這來去匆匆的腳步,就讓它在感覺想象的空間滋生蔓延,在冬日的邊緣,圍爐閑話,聆聽它悄然臨近的足音。西方詩人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么?我們則從天人交合、陰陽動靜中感知了它已然到來。每于寒盡覺春生,春節,就是我們在寒冷的時候發出的春之宣言。爆竹在清冷的天空中聲聲炸裂,千門萬戶的狂歡。隨之依序出場的是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你可以細數這腳步在不慌不忙逼近。
被隱喻的身體
早在劉安《淮南子》中,就對春、秋兩個季節作了合理明確的分工:“春女思,秋士悲,知物化矣。”可是在古典藝術的世界里,速寫與素描女性形象的任務卻往往由男人來完成,這是一個他者眼里的世界,因此春天意象也就可能轉化為一個看與被看的場景和看與被看的女性身體。如王昌齡“春日凝妝上翠樓”的“閨中少婦”;金昌緒“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的白日夢中的少婦。這些千姿百態的以少婦身體為中心的閨怨閑愁,大多是由于春天引發的,她們的丈夫遠戍邊關或做官在外。她們大都風韻猶存多情可愛,卻能恪守婦道,所謂“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在女權看來這是標準的男性思維。還有一些風景對挑剔的女權來說可能更離譜些,如韋莊的《思帝鄉》寫道:在春陽的烘烤下,身體蘇醒了。一個懷春的少女,難耐寂寞地在街上游蕩,春風拂面,杏花落英繽紛的在頭上飄零,她看見了一個小白臉,好風流啊。她多想嫁給他,她知道這是一個負心的男子,不會有好結果的,可她還是不能抑制自己的內心沖動。更經典的還有湯顯祖的《牡丹亭》,一出《游園驚夢》,一曲“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把人直唱得千回百轉氣沉丹田。
這些女主人公在正當的欲望原則下出場,構成春日旖旎的風光,卻都是站在男人賞鑒的角度去虛構的女性意淫。在日后興起的女性學著作里這些被看的風景統統遭到了質疑,女性學者常常拿這些例證和男人說事,通常她們會把這些作品看作是男人一廂情愿自作多情想象的結果,而她們認為真正女性的春天生活在古典世界里是缺席的、找不到的。想象春天的方式理所當然被她們認定為是詩人揮灑力必多的場所。其實,這樣說也許并不過分?!皵嗄c春色在眉彎,倩誰臨遠山”,田園詩人將女體作為想象春天的主要方式,并不是東方的專利,有著不謀而合的文化約定俗成。盧梭就說,自然是人類第二個情人,象征派詩人也說:“大自然是被淫過一千次的娼婦?!边@些話的意思在命題上是相通的,只是有些猥褻了。
還汝春光滿眼看
淪落天涯共此間。把女體作為春天隱喻的男人,其實他們是真正意義的“傷春”承擔者,特別是當婦女生活還處于庭院深閨的時代。游子思歸,夫婦人倫,窮達冷熱……厚載著鄉土生活的一切,在春天敏銳的神經里,已成為走了氣的燒酒?!耙律险鞒屉s酒痕,遠游無處不銷魂”,可聲聲啼歸的杜鵑聲里,游子恁說是“南北東西總是春”;如果想到是不能圖報三春暉的游子身上衣,那就甭提心多冷了。游子的鄉愁有時秾釅得像一幅潑墨大寫意:“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铓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蘇曼殊)?!俺甙恕焙汀皺鸦ā痹谛踊ù河杲系挠骋r下平添了異國情調。如果是春天失戀,現代人就唱:“春天,春天怎么還不來?我心里的花兒早已開!唉,唉!我的愛——”這夾雜著搖滾或藍調的吟唱,在田園詩人看來很可能是春天的噪音。田園詩人一般都有不失身份的優雅,他們住在飛檐斗拱的閣樓里聽春雨,像聽秋雨一樣惆悵,但表現的卻是花開花落的放達?;蛘呤恰敖鹄振R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這位貴族公子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失戀情境已近于奢華。辜鴻銘説,即使是一位最普通的中國詩人,他們貧賤夫妻百事哀,在暮冬初春也有一份對妻子的溫存慰安:“莫道家貧卒歲難,北風過后幾番寒。待到明年桃李樹,還汝春光滿眼看。”
春天的夜格外靜默。月亮皎潔嫵媚,堪與秋月媲美。或者是春雨瀟瀟,時值山花喧鬧。生活在別處的白衣卿相,倒在途中的小客棧,就像倒在自己的家里,夢里不知身是客。華服里的身體寓居在一個瓦屋紙窗的閣樓里,聽著春雨入眠,真有今夕何夕之感:“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買杏花?!奔词故敲┪堇锏男№?,也能領略那“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溫柔。如果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呢?生活在此時此地的人是幸福的,守土在家,很可能是待價而沽的山間隱士,了然于心的世界旁觀者,一盤棋的殘局正待他出山解救呢。而此時的他浮生偷閑,慣看春月秋風,無車船、案牘勞頓之苦,素樸慵懶如一只停泊在春月下的蝴蝶,“草堂春睡”,直至早晨從中午開始:“大夢誰先覺?平生吾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贝禾焐俨坏脡?,而夢是頓悟式的、虛幻的、縹緲的若煙一般繚繞。形式雖是不同,南轅北轍,卻都能抵達言語所不能到的性靈幽深處。
“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穆旦《春》)。春天來了,推開窗子,春從窗戶進來,我們卻從門走出去。這就是游春,享受春天不可或缺的細節。游春已成為游子療治閑愁的首選藥方。當“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家喻戶曉,這是儒家圣賢的踏青,具有經典的意義。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是一次高規格空前絕后的踏青盛典,三千弟子沒資格參加,只有賢人七十二(據稱陳夢家上訓詁學課,有弟子發難問陳先生:“請問先生,孔子賢人七十二,有多少人結婚成家,有多少人還未婚娶成家?”陳先生據此典幽默應對:“冠者五六人是三十人,已結婚成家;童者六七人是四十二人未成家?!睂W生聽后默然)。騷人墨客的游春就可能有點小家子氣了,如清人李锳柬云:“春色三分,一分流水,二分塵土矣。零落如許,可不至郊外一游乎?縱不能留春,亦當送春,春未必不待我于枝頭葉底也?!辈家掳傩盏拇河巫匀换顫?、不拘一格,洋溢著嬉戲和插科打諢的風趣,不妨編個打油詩,和那些以詩為業的文人逗著玩兒:“一去二三里,沿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蹦憧慈绾文??
料是郎來看杏花
春天的道具很多,它們為想象春天提供了不同的媒介和多種闡釋的可能性。梅花、桃花、杏花、梨花、流水、春月、春雨、春夜、春陽……北國、江南。一般來說,南方詩人寫梅花。梅花誕生于冬季,好不寂寞,只好與雪共舞,燦爛的生命就有了回報春天的方式。北方詩人說杏花。原來童年的阿嬌和黃土高坡蘭花花的滋味是迥然有別的。最難捱的是春夜,那濃淡難與君說的閑愁,伴著春雨,午夜夢回,點滴至東方既白。最性感的是梨花:“梨花一枝春帶雨”;紅淚偷垂,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斷腸人去自今年。春天的小病是有閑適情趣的,你在頓悟中升華,完成了一個脫胎換骨的自己。這個季節的陽光分明是一劑烈性春藥,灼傷了人的皮膚,將欲望引爆并燦若桃花地開放。春天的分別,另有一番景致,與黯然銷魂失之毫厘,是美麗的憂傷,只因它有一個開始或希望做擔保。春雨最纏綿,瀟瀟雨中的杏花,和秋雨遙相呼應,構成一對想象不同季節的母題。桃花代表著嬌好容顏和理想,有時也寄托著白日夢或人生的無常。最風流的是杏花,別看桃花紅杏花白,桃花就是敵不過它。當然,公允地說是各有各的妙用,桃李爭春,那才是這個季節最有韻味的話題。但絕對不能李代桃僵。不信你把“春日游,杏花吹滿頭”換成“桃花吹滿頭”試試;“一枝紅杏出墻頭”作“紅桃出墻”就串味。同理,“人面桃花”亦不能作“人面杏花”。杏不愿成為王母娘娘蟠桃盛宴的陪襯,卻是少婦打發妊娠反應的絕妙仙丹?!叭ツ赀@時,我在北平吃青杏。今年,我的命運比青杏還要酸”(蕭紅詩)。
這是有道理的,決不只是什么約定俗成。桃花與杏花的重要區別在于,前者傾向于優雅和身份,后者選擇了世俗和自由。這是不能軒輊的兩種精神寄托,頗有雅俗相爭的意思。例如所謂桃花運一般表示男人的春夢,亦可叫艷運,現代人叫緋聞,據研究緋聞對于明星的生活具有建設性的作用。唐人喜歡用桃花,玄宗御苑種植碧桃,每逢春天,桃花盛開,他與楊貴妃宴飲樹下,看著美人和灼灼桃花,他說:“此花亦能銷恨?!彪S手又折了一枝桃花,插于貴妃頭上,笑著説:“此花尤助嬌態也。”在詩詞世界里,杏花一般擔當的敘事角色,多接近于生猛俗艷的平民生活,起著大俗還雅的審美效果。有時加以雨中杏花的飄零就變得凄艷了?!榜R上銷魂禁不得,杏花山店一聲鶯?!倍拍猎娎锏挠曛星迕鲿r節,欲斷魂的行人和縹緲處的杏花村酒店,多想借助酒精的刺激趕走心里的風寒。清人葉燮:“杏花村前流水斜,杏花村后是儂家;夕陽走馬村前后,料是郎來看杏花。”在古典詩國一唱三顫的晚清,尚能見新鮮活潑的民間敘事,讓讀者精神為之一振。李漁《閑情偶記》講了一則關于杏樹好色的荒誕不經的故事:“是樹性喜淫者,莫過于杏,予嘗命為風流樹?!彼f:“種杏不實者,以處子常系之裙系樹上,便結子累累;予初不信,而試之果然?!敝v的倒像是真的。
春天是濫情的,想象中夾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