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眼看日本》這部書稿初成的時候,中日關系還沒有像眼下變得這么復雜,那時有人看過,曾擔心書中對日本文化心理特征的概括與歸納會“無事生非”,恐于中日友好有礙;而后來,到中日關系逐漸顯現出冷卻與僵持的跡象以后,又有人覺得書中的語氣還不“強硬”,似乎“火藥味”可更濃烈一些。同一部書稿時隔不久會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反應,自己也禁不住感慨。在眼下習慣于“跟風”、熱衷于“炒作”、不太情愿冷靜思考與據實說話的時期,想平心靜氣地談點個人看法是多么不容易!不過,這種種反應倒讓我對當初構思本書稿時的角度與立足點更自信了,因為想寫這本書的初衷,就是為了提醒中國民眾今后對日本文化傳統與中日關系的認識應該力求理智與務實,避免過于感情用事而左右搖擺,推動中日兩國之間相互理解的程度能夠較前深入一步。
寫《裸眼看日本》這樣一本讀物,在一定程度上是本人近年來梳理戰后日本的中國學發展軌跡,特別是選譯十卷中文本《竹內實文集》的副產品。日本著名的中國學者竹內實先生對中國社會與文化傳統抱有深深的依戀之情,終生孜孜不倦地研究并熱衷于向日本人介紹中國,而他最著名并發人深省的命題卻是認為日中兩國之間“友好容易理解難”,這無疑是其深切感受到日中文化傳統巨大差異的肺腑之言。竹內先生這一看法也使我時時回顧自己以及眾多中國人對日本國情及其文化傳統的看法,覺得實際上與日本人對中國似是而非的理解程度差不到哪里去:雖然中日兩國常把“一衣帶水”的說法掛在嘴邊,但彼此對對方的印象卻經常好惡溢于言表,對那里的實情及其文化傳統的特征并未了然于心。中老年中國人一提到日本,都不免義憤填膺,昔日所受的傷痛同與之修好的意愿相互糾纏,難解難分;青年人喜愛日本電器等產品精致輕巧,可實地去感受過的,又大都抱怨那里人情淡漠,好奇的熱情隨之降溫。因此,雖然近年來中國留學生或東瀛華人的出版物逐漸多了起來,專門研究日本問題的學術論著更是分門別類地日趨詳盡,但是,能夠向一般中國民眾既言簡意賅又雅俗共賞地介紹日本人文化心理基本特點的書,還是少了些。受竹內實先生不懈地向普通日本人描述與剖析中華文化傳統的啟示,我逐步形成了一個想法:應該寫一本最好像剝繭抽絲那樣由表及里,最終能夠通俗易懂地搔到日本民族心理傳統“癢”處的讀物。
古人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弊越毴醢ご蛞詠?,中國人被逼不得不時時反省自責,相比之下對加害者的真情實況的認識與理解卻往往以激憤代替理性,既不準確也不透徹。以前對日本國情及其文化傳統的看法是這樣,如今對歐美發達國家的想象也難免“神話”的成分。如前者,中國受其欺侮近百年,至今似乎還沒有出現像美國學者的《菊與刀》那樣影響廣泛的著作。讀《菊與刀》,覺得其最突出的特點是:盡管美國人也曾因太平洋戰爭對日本耿耿于懷,但作者并不熱衷于批判日本文化傳統的病態,揭其“痛”處,而是能夠比較客觀地整合種種材料,以相對冷靜的態度求其觸及日本傳統心理的某些“興奮點”,進而概括出了日本人既謹慎又殘忍、既優雅又冷酷,所謂“兩極并存”的心理結構。這顯然是作者基于歐美近現代二元論哲學觀念得出的結論。正是如此客觀冷靜的態度,使其有可能成為戰后美國人占領與管理日本的有益借鑒。
實際上,解析任何一個民族的心理特征,都不應僅僅局限于某種單一的視角。如今《菊與刀》問世已有半個多世紀,中國人早該將近百年來關于日本的恩恩怨怨沉淀成對東鄰文化傳統的冷靜認識,升華成毫不遜于甚至比歐美學者更為深刻的看法,這是中國人為中日兩國真正相互理解應有的努力。
中國人立足于自身文化視角來解析日本文化心理傳統,無疑應該以華夏的倫理文明作為參照系。這種不同于歐美人的角度,將使世界的“日本人論壇”多一種中國的聲音,使其顯得更加多元,也更加豐滿。
世界各種宗教都曾傳入中華大地,但中華民族以血緣宗族為基礎的世俗倫理文明,畢竟是與西方宗教文明反差最大的文化類型之一。日本作為東亞國家,也接受過中國典章制度甚至儒家觀念的影響,可從我在日本的實地感受來說,總覺得日本應該劃歸為與中國宗族倫理文明有別的另一類文化傳統。這就像中國人不可以自以為是地將所有東亞鄰國都歸為“儒家文化圈”一樣,必須承認人家各有自己的獨特本質與風貌?;仡櫄v史不難明白,宋代理學成型是華夏傳統最典型的階段,那是中華倫理文明的成熟形態。這一境界的實現意味著中國“文化”型社會的形成,反過來也意味著其“武化”優勢的喪失,借用當前的流行詞就是“軟實力”日厚而“硬實力”變弱。上自“五胡亂華”,后來宋朝滅于金、元,和明朝滅于清等等,都是中國歷史大視野中弱“文”敗于強“武”的例證。相比之下,日本作為比華夏后起的民族與國家,在走過了滲透在《源氏物語》或《枕草子》等古典名著中那種“原始”淳樸的情調之后,到“中世”鐮倉幕府武士階層形成,日本歷史似乎開始竭力找補像中國早已超越的春秋戰國、楚漢相爭甚至三國分合等尚武的階段,逐漸凸現出了“武化”文明的特點。正如一位臺灣同胞在回憶父母一輩通過日語所受的殖民式現代教育時,認為那種教育是一種“強者邏輯”的教育:國家必分強弱,弱小國家理應接受強大國家的掌控;文化要分先后,落后文化理該接受先進文化的同化;人種定分優劣,劣等種族理當接受優秀種族的宰制。這種意識形態在日本帝國的殖民地教育體制里,以現代化做包裝,灌輸到了那整個世代(鄭鴻生《大陸想象》,《讀書》,2005年1期)。因此,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中、日兩國文明演化進度的巨大時間落差,使彼此根本無法進行圍繞同一主題的平等對話。日本文明長期信奉的是實力原則,不太懂得也不愿承認即使弱勢民族也有“面子”即自尊的權利;中國人鄙視日本侵略軍蠻不講理稱其為“鬼子”,但又無法靠倫理道德的說教使侵略者停止與改悔罪惡行徑。這好比中國俗語所說的“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因為二者心目中的“理”根本就不一樣,猶如牛頭難對馬嘴。
說日本文明歷來專注于經濟與軍事實力而不太看重倫理道義觀念,并非是作者的第一發現,早就有日本學者揭示過日本民族的“實體性”、“實在性”或“本原性”傳統思維類型。說得通俗一點,日本人的心理特征就是習慣于“就事論事”,而不太喜歡像中華民族那樣關注某一事物對于人的利弊、利害甚至是善惡之類形而上的倫理觀念,也不像中國人那樣熱衷于家庭情義。如果說中國詞語“德才兼備”是以“德”字當先的話,那么日本傳統則視“才”即真才實學為人品名聲、社會秩序的首要尺度。從總體上看,就中國文明信條的仁、義、理、智、信這“五?!眮碚f,日本文化傳統大體上后三者發展得比較充分,前二者則相對淡化與薄弱。將中日兩國心理傳統的這種差異加以比較,也許只有中國人常講的“缺德”一詞,最能簡捷、恰當地反映出中國人心目里日本文化心理傳統的基本特征。
應該提醒的是,這里用來描述日本文化傳統特征的“缺德”一詞褒貶色彩應該是中性的,并不含有中國人嘴里常帶有的那種鄙視意味。日本人因“缺德”而看重實物與實力,曾是其民族后來居上的主要精神推動力。像他們沒有“家族王朝”的宗族政治意識,除象征性的天皇高高在上之外,任何人都可以輕易改名換姓,投靠強勢集團,并憑自身實力繼承與掌握各種實權?!皰短熳右粤钪T侯”乃是日本歷史的常規,很少像中國因改朝換代的“易姓革命”而社會大亂,民族內耗比較小。另一方面,由于看實際事物重于人際倫理觀念,雖然家族溫情比較淡漠,但他們熱心一切外來的“奇技淫巧”,唯恐學得不精不細,絲毫沒有什么“數典忘祖”之類的“面子”意識。這使日本民族能夠徹底奉行“拿來主義”并促其國勢迅速增強,在外人看來就是“船小好掉頭”。不過,這種曾使日本國民與歷史獲益匪淺的心理特點一旦無限制放大與延伸到國外,則只能招致殊死的反抗甚至釀成包括本民族在內的世界性歷史災難:強勢擴張者覺得恃強凌弱乃天經地義,可遭受侵略的人則不惜同歸于盡。如此水火不相容的窘境曾使當時許多日本人莫名其妙,直到戰敗后才有人真正悟懂,“財大氣粗”并不意味著就可以肆意妄為,明白了一個民族也要才德兼顧,才能夠具有真正健全文明的道義原則。可惜的是,正如所謂“秉性難移”,至今仍有某些日本官員在談論靖國神社時認為,“向那些為他們的祖國獻出寶貴生命的人致以最高敬意,這是任何國家都不會禁止的”,卻不問這些人所奉獻的“國家”當時對外行徑是否有悖于國際道義。這也讓人聯想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曾獲得各國民主勢力廣泛支持的反對“安保條約”的斗爭,當時中國人大都視之為日本民眾反抗美帝國主義的正義感,但后來聽說,其中有不少人參與那一斗爭,主要還是因為日本政府和議會在批準“安保條約”的過程中違背既定的法定程序,未必全都是反感于美國的“保護傘”。同樣,近年來的東史郎訴訟案,也是因原告認為東史郎的戰時日記關于“南京高等法院門前水塘”的記述不準確才引起的,爭執的焦點并非像中國人想象的那樣集中在南京大屠殺的總體評價上。這會使人想起中國“微言大義”的說法,與中國人熱衷于追索“大義”的心理傾向不同,好像日本人大都關注“微言”本身似的。這種個人“重才輕德”、重“微言”而不重“大義”的文化心理傳統若擴大到國家或國際事務,常常使日本民族很難把握世界大局中“勢”與“理”二者的平衡關系,往往是明于“勢”而暗于“理”。這也許便是日本人人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但整個國家竟難免在國際上“跌大跟頭”的主要病根。
顯然,像文化心理傳統這樣一個源遠流長又涉及廣泛的話題,不能不從種種日常習慣、社會場景甚至是自然條件著眼與著筆,才可以生動形象而避免枯燥并具有說服力。為此,本書采取了先介紹日本的風土人情等自然、歷史條件,再談那里的文明教養特征,最后才探究何以日本軍隊當年那樣殘酷無情而戰敗后仍有人缺少罪惡感。這樣一種從景觀到心理、由表及里的循序漸進思路,意在使本書深入淺出,淺顯而不淺薄。
回顧戰后中日關系的曲曲折折不難明白,要兌現使加害人與被害者“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美好前景實非易事。同樣,所謂“友好容易理解難”也并非是不愿意或不可能友好,而是強調不同國家或民族之間真正友好的艱巨性。真正友好當然要盡量避免互戳傷口,但也不意味著“王顧左右而言他”似的無關痛癢,彼此都應該冷靜、理智地看待對方的優劣長短,如此才能爭取形成“和而不同”的正常關系。鑒于目前的中日兩國關系還難說很正常,《東京新聞》在今年新年過后發表一篇名為《中國是威脅嗎?——寫在新年伊始》的文章,其中說:“部分日本人不大清楚,日中之間有著久遠的交流歷史,‘一衣帶水’、‘同文同種’等形容日中親密關系的詞匯也很多。但是,中國與日本不僅政治體制不同,在文化和社會情況方面差異也很大。雖說‘同文’,但同樣一個詞所蘊含的意義是不同的?!边@種提醒不也適用于中國么?總講中日文化傳統的相同之處會使人變得一廂情愿,客觀正視彼此的差異也許可以讓人擺脫奢望與幻想,更現實地謀求兩國關系的更好前景。
能夠說明中日并非“同文同種”,近日又有了新的例證:兩部日本題材的電影《貍御殿》和《藝伎回憶錄》不約而同地找了中國女演員擔任主角,但聽說她們在日本遭到了異口同聲的否定,無疑是因為表演得不像日本人。中國觀眾對這兩部電影的反應還沒有聽到,我看過之后則與日本觀眾有同樣的感覺。這實在是因為演員與普通百姓一樣,舉手投足無不帶有本民族文化傳統的基因,要裝扮成異族人談何容易。只可以拿這兩部影片去糊弄那些分不清日本人還是中國人的歐美觀眾。電影導演如此選人,應看做是日本當今缺少世界知名影星的臨時替補辦法,但愿以后莫再因為文化上的無知出現類似的尷尬與不倫不類。
這一藝術上的失敗,又讓人想起了那句老話:前事不忘,后事之師。
?。ā堵阊劭慈毡尽?,程麻著,即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