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代際沖突”背后,是更加深層的話語平民與話語權貴之間的沖突。網民通過新科技發展出來的言論平臺,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知識權貴階層的話語壟斷,也反映了公眾對話語權利再分配的強烈要求
幾年前,人們熱切地呼喚媒體時代的來臨,尤其是知識界人士,他們隨時準備向這個新來賓獻上自己的熱吻。如今,當大眾媒體急促的腳步聲臨近公眾生活大門的時候,許多知識界人士卻顯出了“葉公好龍”的本相。大眾媒體的雜亂和喧囂,擾亂了文化人美妙的清夢。他們甚至被這種狂暴的聲音給嚇住了。
日前,《文匯報》刊載了白燁先生的《冷眼打量“媒體時代”》(2007年1月27日)一文,對“媒體時代”的諸多弊端提出了雖不猛烈但也嚴厲的批評。白燁指責媒體在“顧彬訪談”事件(德國知名漢學家顧彬炮轟中國當代文學事件)上弄虛作假,并稱“至少這種強勢的媒體報道,把人們對于文學、文壇的印象改變了,扭曲了,使得人們從他們的描述中看到了一個由種種事件構成的多事的甚至是戲劇化的文學與文壇,那個由許多實力派作家的潛心創作和大量各類作品構成的高雅文學和主流文壇,在一定程度上由媒體以他們的方式裹挾了,遮蔽了,成為退居于后臺的和藏匿于媒體背后的隱形文化存在。”
試問:文學難道不是依靠媒體傳播的文化產品嗎?它不也在傳播的平臺上公之于眾嗎?究竟是誰“裹挾了”和“遮蔽了”它呢?一個小小的流言,就使得白燁先生所稱那些“實力派”作家制造出來的所謂“高雅文學”、“主流文壇”就土崩瓦解了,這還有何“實力”可言?這樣弱不禁風、不堪一擊的文學,還有什么“實力”面對嚴酷的現實?還有什么“實力”去介入對現實世界的批判?
不錯,互聯網媒體確實有許多雜亂無章的消息,但白燁所怒斥的“社會文化生活種種亂象的策源地”,此話實在可疑。毫無疑問,隨著公共媒體的不斷開放,各種各樣的言論都會出現,有時甚至是白燁所稱的“種種無序、無德又無良的現象”。但在我看來,這種種言論的混亂和失范,決非源于公共媒體的開放性,相反,而是公共媒體的封閉、壟斷和禁錮所造成的。長期以來的話語權利的不平等,普通公眾表達欲長期被壓抑,造成嚴重的心理失衡。互聯網等新興媒體為話語平民的怨憤,提供了相對通暢的發布渠道。盡管多數“粉絲”無非是起起哄而已,但這起哄的背后,卻潛伏著更加嚴重的公共心理危機。面對這種危機,在我看來,不能一味對公共媒體言論加以堵截和鉗制,相反,應該更大限度地開放言論空間并且加以疏導。
白燁也許為自己的“好心沒好報”而感到委屈,他的朋友也因此而為他抱不平。詩人趙麗華也一樣。然而,真正觸怒網民的并非那些無聊的詩歌,而是與無聊詩歌緊密相連的“國家一級詩人”等權力象征。網民所針對的,乃是其所代表的文化權力。身份符號與光鮮的詩歌作品的平庸所形成的強烈反差,成為趙麗華們被喜劇化的真正根源。所謂“代際沖突”背后,是更加深層的話語平民與話語權貴之間的沖突。
網民通過新科技發展出來的言論平臺,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知識權貴階層的話語壟斷,也反映了公眾對話語權利再分配的強烈要求。白燁們習慣于以主流社會的權力秩序來決定媒體的話語秩序,一旦遇見了阻力和混亂,他們立即變得不能容忍。因為媒體觸犯了其個人利益,就對媒體時代加以詆毀、打壓,乃至全盤否定。他們有時會換上一副“道德家”的面具,來維護他們的失去話語的權力。有時逃回到傳統媒體的平臺上,那里是他們的傳統優勢地盤,可以找回在互聯網媒體上失去的威嚴,并滿足自己的權力欲。然而,他們的權勢是多么的虛假和脆弱,多么的不堪一擊。
在“媒體時代”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言論負責,一個具有公共聲譽的學者尤其需要如此。在傳統媒體上不能兌現的誠信和責任的承諾,在互聯網上必然會有所追究,而且將會是以相對激烈和狂暴的方式來追究。另一方面,公眾在通常領域里的話語權利被剝奪得越多,他們在互聯網這種新媒介上的宣泄性的話語暴力就會越激烈。而且,這場話語權利再分配的危機,還只是剛剛開始。(作者系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